韓章本是無可奈何,在目前這種情況下,他的決策無疑是正確的。擒賊先擒王,在極度不利的情形下,倘若能擊殺對方主將,無疑會扭轉戰局,贏來轉機。既然完顏阿古大冒頭,這無疑是個極好的機會。他必須出來和完顏阿古大對決。無論是從戰局上還是謀略上還是個人的榮譽上他都應該站出來。
他對自己的武技也有着很高的自信。他的伯父韓延壽從他出生的時候起,便對他嚴格要求。不但讓他讀書習字以明理,更請了名師教其武技。韓延壽的心血沒有白費,韓章長大成人之後成爲了文武雙全的卓越人物。大遼新一輩臣子之中,以韓章最爲優秀。不到三十歲,他便執掌了大遼禁軍騎兵,但卻沒有遼國大臣和將領認爲他是靠着韓延壽的提攜,都認爲他實至名歸。假以時日,韓章必是遼國柱石之臣,成就直追韓延壽也未可知。
然而,他卻低估了完顏阿古大的武技。完顏阿古大是那種表面看起來勇武莽撞,但其實狡詐無比之人。這都是在長白山險惡的境地中求存磨鍊出來的。勇猛如猛虎,狡詐如豺狼。否則便無法活下去。不能說韓章的戰敗是愚蠢和無能,只能說完顏阿古大更勝一籌。
一代將星隕落於此,如流星劃過,短暫的光輝之後便隱沒於無盡的黑暗之中,湮滅無蹤。
當韓章失去生命的身體摔落馬背的時候,也預示着此戰遼軍再無抵抗之力。接下來便是一方血腥的屠殺,一方士氣潰散的亡命奔逃。女真騎兵在草原上狂奔追殺,一個時辰後,整場戰鬥以遼軍死傷近兩萬人,兩萬多人放棄抵抗投降,只有不到三千人逃走的結果而告終。女真騎兵僅以死傷六千人的代價便贏得了這場伏擊殲滅之戰的勝利。
完顏阿古大的肩膀上裹着布條,胸腹間也裹着布條。此戰他只受了這兩處傷,卻都是來自同一個人,那便是韓章。但最終的勝利者卻是他完顏阿古大,韓章卻已經歸於塵土之中。
“哈哈哈哈。還有誰能擋我女真人之路?誰也不成。咱們得去瞧瞧那邊的戰事打的怎麼樣了。胡魯,留下三千人手打掃戰場,盔甲兵器戰馬統統收拾拿走,一件不留。其餘兒郎們,跟老子殺!”完顏阿古大哈哈大笑着大聲說道。衆女真士兵仰頭看着他策馬立在晨曦微白的天空之下的身影,心中敬仰萬分。
大首領就是神,是長生天派下來的神人,是天下的主人。這一點已然無可懷疑。
……
牛王嶺正面戰場上,投土車的轟炸持續了一個多時辰。牛王嶺上的部落兵馬吃盡了苦頭,苦苦的支撐着。韓德遂一點也不着急,他並不急於進攻,他不想讓對方立刻逃走,因爲那樣的話,韓章的五萬大軍便無法包抄到位。他要等到韓章的兵馬到位,屆時會發射焰火彈告知自己,到那時才能全面出擊,兩面夾擊,痛殲敵人。
當牛王嶺西南方向升騰起兩顆紅色的焰火彈的時候,韓德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按照約定,焰火彈應該是綠色的三顆,那是攻擊的信號,兩顆紅色焰火彈那是告急的信號啊。這是怎麼了?莫非韓章打錯了信號?但那又怎麼可能。韓章是精細內秀之人,行事從容不迫有條有理,怎麼可能在這種情形下犯下這等低級錯誤?再說了,焰火彈升起的方位在牛王嶺西南方十幾裡外的地方,那也完全不是包抄到位的正前方牛王嶺腹背的位置,韓章就算犯錯,卻又怎麼可能犯下兩個低級錯誤?
韓德遂心中焦灼,卻又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若是要抽調兵馬去救援,正面戰場怕是也有危機。而且眼下自己佔據上風,對手正無計可施之時,一旦抽調兵馬的動作被部落騎兵發現,他們反而可以反攻衝鋒,到那時豈非前功盡棄功虧一簣。絕對不能冒這個險。
冷靜的想了想,韓德遂得出了結論,這很有可能是牛王嶺上的兵馬抽調出了大量的兵力去圍堵韓章的兵馬了。他們發現了韓章的蹤跡和意圖,所以這麼做了。雖然這個結論未必正確,但這是唯一的解釋。如果這個結論正確的話,那麼此刻牛王嶺上的部落兵馬人數其實已經不多了,只是佯裝捱打的樣子吸引住自己,暗地裡騰出手來進攻韓章。
韓德遂想明白了這些,心裡鬆快了許多。想吃掉韓章的五萬騎兵那可不是一時半會的事情,自己也不急着去救援。韓章發射信號的目的怕只是告知自己情形而已,並無要自己救援之意。在這個時候,自己反而應該乘機攻上牛王嶺,將對方剩下的兵馬迅速殲滅,然後再率大軍奔赴救援。屆時對方被韓章拖住,想走也走不脫,必然大敗。
韓德遂當機立斷,傳令全軍做好的衝擊山嶺的準備。投土車這一個時辰的投擲,山嶺斜坡上的壕溝陷阱裡也都堆了厚厚的一層泥包。雖然沒有完全填平這些壕溝,但是裡邊的尖刺之物都被填埋,壕溝也並不太深了。騎兵衝鋒的難度大大降低。爲了保證衝鋒的效果,韓德遂命人將雲梯搬來數百架,如果陷阱已然是阻礙,便以雲梯搭建斜坡,鋪上木板供馬匹從陷坑之中衝上去。
做好了這一切準備之後,投石車的轟擊停止了。嘹亮的號角聲在山嶺下方響起。八萬南軍騎兵分爲八個梯隊,從兩裡外的平坦地帶開始衝鋒,朝着牛王嶺上方發起了浪潮般的攻擊。
無數的馬蹄踩踏着鬆軟的草皮,馬蹄揚起時,草屑和泥土飛濺,在草原上兩尺以下的高度形成一片草屑和泥土的濃霧。他們一往無前,衝上緩坡,勇猛無畏朝着山嶺上方衝鋒。士兵們的吶喊聲響徹黎明前的草原,驚的方圓數十里的野狼遁走,鼠兔躲在洞穴之中瑟瑟發抖。
山嶺上方的部落兵馬正被泥包轟動暈頭轉向不知該如何是好,幾名部落酋長們心裡咒罵着不知所蹤的女真兵馬,又不敢主動出擊,卻又不甘就此撤離。西南方的焰火彈他們也看到了,猛撒哥等人也不知道是怎樣的情形,心中更是惴惴。他第一時間派出騎兵去查看情形,相聚僅僅十幾裡地,所以消息很快便傳了回來,原來是女真人在西南方堵截了對方試圖繞後攻擊的騎兵,雙方展開了大戰。
得知這一消息,猛撒哥等人心中大喜。女真人神出鬼沒,居然被他們逮到了企圖繞後攻擊的南軍騎兵,這可太好了。真要被他們繞後堵截,對方前後夾擊進攻,今夜怕是要糟糕。而且,得知此消息後也提供了另外一個重要的訊息,南軍分兵數萬繞後包圍,則眼前坡下的兵馬恐只有八萬,並非之前認爲的是南軍的全部兵馬。一旦真的打起來,心裡也有個底。
這種情形下,堅守牛王嶺的決心便更大的了,哪怕是被敵人用投石車弄得焦頭爛額,但只要等女真人打敗對方繞後兵馬,便可以一起發動進攻了。猛撒哥派出大量斥候摸下山嶺,嚴密監視對手的動向。不能讓對方分兵去增援西南方的戰場,一旦他們分兵,己方將毫不猶豫的主動出擊,逼着他們不敢去救。
山嶺下的南軍發動猛攻的情形也在酋長們的意料之中,他們定以爲西南方向的戰事是他們的人被部落兵馬給攔截了,他們壓根不知道女真人的存在,他們或許以爲山嶺上已經空了,所以纔會想要突破山嶺。如果他們真的這麼想的話,則完全陷入了迷霧之中,迎接他們的將是兇猛的打擊。
韓德遂的八萬騎兵呈波次隊形朝着山嶺發動了猛攻。第一支萬人隊以極快的速度衝到了嶺下百步內,進入了陷坑區。韓德遂的估計大致不差,一個多時辰的泥包轟擊,無數的泥包投擲上來,有的在空中散開,有的重量不足不能及遠,有的從山嶺上自己滾落下來,統統落入了這些陷坑之中。陷阱雖然未能被填滿,但是確實已經堆積了厚厚一層泥土草包,原本深達丈許的陷阱已經是不到一人高的淺坑了。能夠有殺傷力的陷阱已經很少了。這種情形下,雖然對進攻依舊有阻礙作用,但已經沒有之前那麼不可逾越了。
即便如此,首批衝上去萬人隊還是遭到了兇猛的打擊。部落騎兵狗一樣抖落頭臉上的泥土和草屑,開始對嶺下的騎兵放箭。數萬羽箭密集如雨,即便呈散兵衝擊陣型,即便舉着盾牌防禦,南軍騎兵卻還是死傷慘重。上千兵馬衝入一些尚有殺傷威力的陷坑之中陷落,另有近千餘人在第一輪的箭雨中便落馬,到處是箭矢破空的嗖嗖聲和兵士們中箭或落入陷坑的慘叫聲。
韓德遂目睹此景有些納悶,從對方箭支的密集程度可以看出,山嶺上的敵軍數量並沒有減少。然則韓章的兵馬是遭遇到了哪隻兵馬?難道部落兵馬在這個冬天裡又招募了更多的兵馬?那是不可能的,位於臨潢府的細作早就探查的清清楚楚,臨潢府這個冬天混亂不堪,根本沒有招募兵馬。消息不會有錯。然則和韓章作戰的並且逼得韓章發射求救訊號的是哪隻兵馬?韓德遂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頓時身上冒出冷汗來。
但無論如何,此刻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自己不可能下令停止進攻,如果當真是自己想到的那種可能的情況發生了的話,那今日之戰便是決定生死之戰,無可逃避。既如此,唯有死戰一途。
“殺!誰敢後退一步,殺無赦!”韓德遂沉聲怒吼,同時自己也催動馬匹衝向前方。身旁的上千騎兵護衛忙緊跟而上,護衛其周全。
主帥親自衝鋒。所有人都意識到此戰絕無罷手的可能,所有人也都收拾起僥倖的心理,漫山遍野全是衝鋒的戰馬,螻蟻一般朝着山嶺上衝殺而去。就算有陷坑和密集的箭雨阻擊,也無法阻擋此刻南軍的不顧生死的衝鋒。前隊萬人騎兵隊付出六成傷亡之後,三千多騎兵成爲首批衝上山嶺的兵馬。他們成功的爲後續兵馬的衝鋒創造了條件。就像攻城之戰一樣,一旦城牆數處被突破,則守方便不得不優先處理登城的兵馬,對後續兵力的打擊便會削弱。
此刻也是如此。這三千騎兵給後續兵馬爭取了些許的時間,讓第二支萬人隊近七成騎兵成功衝上山嶺,接下來,後續六萬兵馬便暢通無阻,直衝而上。
寬度只有十幾丈的山嶺頂端比之城牆頂端要寬闊了不少,十幾萬兵馬糾纏在這長七八里寬十幾丈的草嶺上展開近身廝殺,場面之混亂可想而知。部落騎兵在對方衝鋒時率先殲滅了南軍上萬人,但這筆賬很快便得到了清算,南軍騎兵甲冑精良武器鋒利,非對方能比,一旦近身搏鬥,部落兵馬明顯佔據下風。若不是猛撒哥禿骨撒等人下了死命令不準後退的話,他們早就不肯以肉搏的方式作戰了。戰鬥進行了一個時辰,部落兵馬死傷人數超過了兩萬人,南軍騎兵的死傷不足八千。雙方兵馬的數量重新來到同一起跑線上,但是戰力的對比卻已經相差太多。再半個時辰後,部落騎兵再損萬餘,軍心渙散,已經在斷崖崩潰的邊緣了。
“他孃的,女真人呢?怎麼還不來?猛撒哥酋長,你不是說他們會來救麼?天都要亮了,他們人呢?我們的人死傷過半了,這樣下去,我們都要死在這裡了。”禿骨撒渾身浴血,數處受傷,衝到猛撒哥和忽魯八所在的地方大聲咆哮道。
忽魯八也皺眉道:“咱們是不是被女真人賣了?半個時辰前那邊的戰事已經結束了,他們怎麼還不來?就算損失了兵馬,卻也不能不來相救吧。”
“我看完顏阿古大這狗日的東西必是想借韓德遂之手滅了我們。這狗賊實在陰險之極,這筆賬回頭必跟他算。咱們得立刻撤退,否則剩下的四萬多老本也都要打光了。”禿骨撒叫道。
猛撒哥皺眉喝道:“吵什麼?這個時候不要胡思亂想,頂住纔是正經。完顏阿古大或許有此心思,但他不會不來相救。他有南下之心,但沒有我們,他可沒這個本事。他還的依靠我們當他的後盾。我們沒了,他女真人能滅了韓德遂麼?韓德遂會跟他合作?好好想想吧。完顏阿古大不是那麼愚蠢的人。”
“到這個時候,你還替他說話。怕是被人賣了還替人數銀子呢。老哥,你要不走,我可帶着我部落的人走了。我可輸不起。”禿骨撒叫道。
“你敢!咱們現在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你想全身而退?賣了我們兄弟?老子第一個不容你。”猛撒哥怒喝道。
忽魯八在旁不知該如何勸解,正焦躁間,忽然看見曙光之下東南方向的地平線上,無數的黑點正風馳電掣而來,頓時大喜叫道:“莫吵了,莫吵了,他們到了,他們到了。”
猛撒哥和禿骨撒轉頭看去,頓時大喜過望。那絕對是女真騎兵,他們的吶喊聲很是獨特,盤旋在頭頂的彎月刀也容易辨認。那正是他們期盼的女真騎兵。
在耽擱了半個多時辰之後,部落騎兵的堅持終於沒有白費。完顏阿古大率近七萬女真騎兵呼嘯而至,一炷香之後,他們如潮水一般衝來,淹沒了戰場。
……
晌午時分,牛王嶺之戰以女真和部落聯軍的徹底勝利而終結。在女真兵馬增援抵達之後,戰局很快逆轉。兵力戰力徹底失去優勢,而且也知道了韓章所率五萬騎兵被女真人徹底剿滅的消息之後,韓德遂仰天長嘆,知道局面已經不可挽回。
他下達了撤退的命令,讓韓宗昌率三萬騎兵突圍而走,自己則率剩餘的兵馬拼死抵抗。他希望能讓自己唯一的兒子能活着逃走,以保全血脈存續。他老了,此戰失利,他也沒有臉活着逃走了,他選擇了死戰。
韓德遂是死在十幾名部落騎兵手裡的,當斷後的兵馬被徹底衝散之後,韓德遂身邊親衛和射殺殆盡,落單而逃。十幾名部落騎兵盯上了他,追了他十幾裡地,一箭一箭的消耗了他的生命。他倒下馬的時候,身上插了足足十三根羽箭,無一在要害位置。穿透他身上精良甲冑的羽箭其實只入肉寸許,並不致命。但是,那些傷口都會流血的。流血太多,終於讓他支撐不住落馬。十幾名部落騎兵趕上來,硬生生的割掉了他的腦袋,拿去領賞。留下他無頭的身軀躺在北方草原的大地上。
而韓宗昌也並未能逃脫,完顏阿古大分兵三路圍追堵截,韓宗昌不敢朝着一個方向突圍作戰,最終被硬生生的趕到了包圍圈裡。韓宗昌下馬投降,被完顏阿古大一棒打碎頭顱,三萬騎兵也全數被俘虜。
此戰南軍全軍覆沒,部落兵馬損失過半。唯有完顏阿古大的女真騎兵成了最大的贏家。撈了最大的油水。俘虜的敵軍便有五萬多人,加之繳獲的戰馬盔甲兵刃以及南軍大營中的糧草物資攻城器械無數。猛撒哥等人只象徵性的得到了些彌補,但他們知道這時候不可跟完顏阿古大爭奪,只能捏着鼻子吃啞巴虧,只希望完顏阿古大不要突然翻臉。這時候完顏阿古大要是翻臉,臨潢府和部落兵馬便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