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臣認爲議立太子之事不能以民間長幼倫常之序爲主.太子之位非一般的位置,太子將來是要繼承大位的。老臣以爲,立太子只有一個標準,非長幼非嫡庶,唯論賢與不賢。晉王固然有才學,但適才蘇大人自己也承認,淮王耽於享樂,好宴飲文章,喜丹青詩樂,性子過於外放,失之於輕佻。作爲皇子時自然無可指謫之處,畢竟這也不是什麼大毛病。但若將來登臨天下,則恐不適宜。奢靡享樂,宴飲詩樂絕非天子所能爲之之事,爲天下之尊者,便當老成持重,勤勉節儉,爲萬民臣子之表率。這一點上,二皇子郭旭則更爲適合。未知皇上和諸位大人以爲如何。”
這一次站出來說話的是楊俊。雖然適才被郭旭弄的有些尷尬,但在立場問題上他還是遵循之前和呂中天的心照不宣之約,支持郭旭爲太子。至於呂中天之前的言論,楊俊將之理解爲是避嫌之語。畢竟呂中天是郭旭的外祖父,不好直接上來便支持郭旭爲太子,只能說些模棱兩可之言。
楊俊說出這番話後,頓時讓朝堂上風向扭轉。原本便有大多數的官員是要爲郭旭站臺的,此刻樞密使領頭,便也不再遲疑,紛紛出言附和。
“楊樞密此言甚是,正所謂立賢無方,賢者可上,不賢者則下,此乃爲江山社稷着想之舉。”
“二皇子賢明勇謀,人所共知。干係大周國祚之事,豈能以禮法拘之?那是迂腐之舉。”
這些人一發話,堂上支持郭冕的官員不幹了,紛紛與之辯論起來。
“廢話,何者爲賢?標準爲何?你們說二皇子賢於大皇子,可否指出具體之事?”
“你們眼瞎麼?大皇子宴飲享樂,京城共知。二皇子領軍戍邊,克己勤勉,爲人寬厚,賢與不賢還用細說?”
“笑話,宴飲詩樂便是不賢?我大周風行詩樂,此乃大雅之事。多少名士大儒樂此不疲,按照你們的意思,那便是不賢了?你不宴飲詩樂?你賢是不賢?”
“尋常之人怎可類比?此乃立國本之選,將來是要繼承皇位,登臨天下的。你那普通人對比,是何居心?”
“天下一體,禮樂綱常人人遵守。廢長立幼,國家必亂。”
“呸!大唐如何?太宗非長,開大唐盛世,文治武功,天下無雙。此便是立賢之利。”
“可笑,你怕是不知玄武門之變,兄弟殘殺之痛。整個大唐,爲皇權發生多少兄弟相殘之禍,罪魁禍首便自太宗始。因爲自太宗即位便壞了禮法,亂了綱常,故而終唐一朝,效仿禍亂。今日你們是要讓大唐宮闈之亂也在我大周發生麼?安得什麼心?”
“……”
“……”
朝堂之上雙方各持己見爭論不休,各自爲了自己的觀點而不遺餘力的駁斥對方,鬧騰的如同一塘水鴨子。
林覺苦笑着看着這一羣人,心中覺得甚是可笑。他們甚至都沒有搞清楚郭衝的心思,便在這裡爭論的臉紅脖子粗。也許郭衝正需要他們爭論不下,才能讓立太子之事不了了之吧。
不過林覺對於他們爭論的內容倒是頗感興趣。立賢還是立長,這本身就是一個一直以來頗有爭議性的話題。歷史上有立錯了皇嗣而導致國家衰亡的比比皆是,當然也有打着立賢之名而弄的宮闈生亂,兄弟父子相殘,天下大亂之局的。
林覺不是沒考慮過這個問題,從後世地球上過來的人,他當然是希望是唯賢而上,而非一味的以禮法爲理由立嫡長。但是林覺卻又明白,這不是個簡簡單單的就能界定的問題。誰都希望立賢,但是這賢明的標準是什麼?誰來定?這更是個有爭議的話題。簡單來說,立長是客觀標準,簡單易行,可以掌控。立賢是個主觀標準,很難界定賢與不賢。在這種情形下,立長顯然更能有一個普遍的標準,也更易於操作。所以,自古以來,皆以立長爲先,這很大程度上避免了一些不必要的紛爭。這對於政權的穩定延續是有着極爲積極的作用的。當然,由此便會因爲長者不賢而導致國家混亂的局面,但這也是權衡之後最能讓絕大多數人能接受的結果了。
至於本朝先皇治下有人提出的‘治世立長,亂世立賢’的觀點,那其實是在努力的改變這種單一的立長制度,努力想讓賢者即位。但其實同樣難以界定何者爲賢。實際上如果是亂世的話,那可不是賢不賢的問題,而是誰的拳頭更大,力量更強的問題。拳頭大的在亂局之中自然會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卻跟此爭議沒有太大的關聯了。
林覺其實對這些東西也沒有什麼好的想法,千古難決之事他更是沒那個能力去解決。他之所以選擇支持郭冕,純粹是因爲形勢所迫。以己推人,或許堂上這些爭論的面紅耳赤的官員們中的大部分,也都是從個人利益上出發罷了。所謂賢長之爭,不過是堂而皇之的遮羞布罷了。
面對朝堂上的一片爭論嘈雜之聲,郭衝沒有任何的不滿之態,反而制止了殿前司指揮使趙元康試圖制止官員們失態的舉動。郭衝要的便是這個效果,他最擔心的便是今日太子之議上的一邊倒。那樣的話,反倒讓他很棘手。這種爭執不下的場面是他最希望看到的,這樣,他便有理由將太子之議押後再論。
“諸位大人,可否安靜一下,我有一言。”一個人舉起胳膊高聲叫道。衆人看去,卻是淮王郭旭再一次出列。
衆人的爭論聲停息了下來,都不知道郭旭此刻又要說些什麼。按理來說,既議立太子,兩位當事人是沒有發言權的,只能在旁聽着,或者接受一些問詢時才能回答。郭旭再一次跳出來,卻不知何種意圖。
郭旭臉色淡漠而平靜,衆人議論聲停止,郭旭轉身緩緩跪在了寶座之前,恭敬叩首。
郭衝皺眉問道:“郭旭,你這是作甚?”
郭旭重重磕頭,擡起頭道:“兒臣請父皇治罪。”
羣臣皆驚,郭衝也訝異道:“治罪?你何罪之有?”
郭衝道:“兒臣是罪魁禍首,因爲兒臣而至朝廷分裂,百官不合,朝野動盪不安,這不是罪過是什麼?父皇,兒臣懇請父皇終止立太子之議,正如呂相所言,我大周目前遭遇內外困局,不宜在此時再議立太子之事。這時候議立太子,造成百官分裂,人心動盪,實非良機。兒臣不能坐視這一切因爲兒臣而發生,故而懇請父皇降罪,懇請父皇停止太子之議。父皇春秋正盛,這太子之議本就不必如此着急。特別是在目前的局面之下,上下需得同心同德應付危局,豈能因此而內耗相爭?父皇,兒臣泣血請求父皇三思而行之。”
朝堂上雅雀無聲,誰也沒想到郭旭跳出來說出這麼一番話來,那些爲他爭的面紅耳赤的官員們白眼亂滾,他們是徹底沒看明白今天的局面了。呂相和淮王都說出這種話來,那到底是爭還是不爭呢?要我們這些搖旗吶喊的該如何進退?真是活見鬼了。
郭衝皺眉思索着郭旭的話,他有些被郭旭感動了。郭旭說的話他曾經在林覺口中聽過,林覺也說過此刻太子之議會造成朝廷的分裂。現在郭旭也這麼說了。這已經是郭旭今天第二次打動了郭衝了。適才關於和遼國可能交戰的那番慷慨之言也是甚合自己的心意。郭衝甚至懷疑郭旭是不是跟林覺討論過這兩件事,否則爲何兩人的口徑如出一轍。
但無論如何,郭旭能做出這樣的表態,確實讓郭衝對他大增好感。原本自己便疼愛郭旭,郭旭能如此識大體顧大局,這說明自己沒有看錯人。
“郭旭,你起來吧,這件事,朕需要跟衆卿議定而決。太子之議是朕定下來的事情,總不能收回成命吧。這也不是你的過錯,議立太子難免會有爭論的。”郭衝沉聲道。
郭旭沒有起身,磕了個頭道:“父皇,如果一定要議立太子的話,兒臣認爲晉王更爲合適。晉王爲嫡長子,又有才學名望,此次平叛立下大功,實乃衆望所歸。兒臣認爲他纔是最合適的人選。兒臣德行淺薄,難當大任,自知不能勝任太子之位。將兒臣列入候選之列,那本就是個錯誤。太子之位需得德配其位,晉王德才兼備,無需再議了。這是兒臣的真心話,絕非虛言。懇請父皇恩准。”
朝堂上更是一片雅雀無聲。淮王莫不是傻了?這麼多人爲他奪太子之位而努力,他自己卻放棄了?將晉王誇成了一朵花,將自己貶成了一坨屎?這是什麼路數?郭旭怕是真的腦子被門夾了。那可是太子之位啊,明明又樞密使和宰相撐腰,皇上也是偏向於他的,他居然放棄了。
林覺站在那裡暗自讚歎,郭旭確實聰明絕頂,他似乎是洞悉了郭衝的心理。今日他所有的言行都是奔着郭衝的軟肋去的,他想的透透徹徹明明白白的。郭旭知道他的父皇是不想議立太子的,與其如此,不如表現大度而賢明,投其所好博得好感。既然短時間內得不到,何不乘機撈點賢德之名,這纔是最佳策略。相信今日之後,所有人都會說他郭旭爲了避免朝堂爭鬥而主動放棄了爭奪太子的位置,他的賢德之名從此便深入人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