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馬,留了孫大勇等人在外等候,林覺隨着衆官員接受宮門守衛查驗之後進入宮門之中。沿着寬闊的大道往北而行,一路上,衆官員三三兩兩的聚集成團,邊走便相互交頭接耳,猜測着今日皇上突然早朝的意圖。有的猜測是不是發生了什麼大事,有的猜測今日早朝之上應該是要議立太子之事。林覺默默的獨自一個人快步走着,身旁的官員也不時跟林覺打着招呼,林覺大多數不認識,但他們卻似乎個個認識林覺一般。
拐過前方路口,兩個熟悉的身影正在幾名官員的簇擁之下緩緩前行,林覺認出了那是誰。想了想,忙緊走幾步上前,躬身行禮道:“林覺給二位大人見禮了。”
前方几人站住腳步轉過頭來,臉上滿是詫異之色。爲首兩人不是別人,正是嚴正肅和方敦孺攜條例司幾名官員。其中還有林覺熟悉的劉西丁在內。
“哦?是林覺啊。有禮,有禮了。”嚴正肅首先反應了過來,笑着拱手還禮道。
方敦孺也恢復了正常,行禮道:“林大人有禮。”
林覺看了兩位大人一眼,心中暗暗吃驚。數月未曾謀面,嚴正肅和方敦孺的形容大變。嚴正肅雖然一向清瘦,但氣色一直很好,記憶中面色紅潤的很。但眼前的嚴正肅卻是顴骨高聳,面現倦容,整個人像是老了十幾歲一般。而方敦孺的變化則更大,或許是對方敦孺的相貌更爲熟悉之故,適才第一眼看到方敦孺,林覺幾乎都認不出了。
方敦孺身材一向高大挺拔,但此刻,他的腰背卻佝僂着,像個垂垂老者一般。以前滿頭黑髮只有兩鬢微白,現在卻已經是滿頭花白的頭髮,髮髻也不像以往那般梳的一絲不苟,而像是胡亂挽起一般。鬍子也是亂糟糟的明顯沒有修剪過,身上的官服皺巴巴的,胸前還有些斑點污垢。林覺注意到方敦孺拱手行禮的時候,手指上的墨跡都沒有清洗乾淨,幾隻手指頭上黑乎乎髒兮兮的。
若是將此刻的方敦孺放在大街的人羣之中,恐怕沒人知道他便是朝着叱吒風雲,推行了大周新法的重臣。而只會將他看做是一個普通的邋遢的糟老頭子。曾幾何時,方敦孺是何等的儒雅瀟灑,何等的在意自己的形象。可現在,他似乎對這一切都已經無所謂了。或者說他已經無暇顧及自身的形象問題了。
林覺心中有些隱隱的痛楚之感。
“在下回京數日,本想着去拜訪二位大人的,可這幾天瑣事纏身,未能前往拜會,實在是心中愧疚。還望兩位大人海涵。”林覺沉聲道。
嚴正肅笑道:“林大人如今爲安撫使,又入樞密院爲官,事務繁忙是一定的。一切以公事爲重,倒也不必在意這些。”
林覺微笑道:“多謝嚴大人體諒。”
嚴正肅和方敦孺微微點頭。三人就這麼站着,忽然間似乎無話可說,但又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只是根本無法說出。
林覺想了想,躬身再施一禮道:“學生叨擾了,學生告退。嗯……兩位大人請多多保重身體,身體是做事的本錢,很多人需要兩位大人,萬望保重。”
嚴正肅微笑點頭道:“承你關心,你也一樣,也要保重。”
方敦孺沉吟不語,林覺快步離開。耳朵裡傳來了劉西丁的嘀咕聲:“假惺惺什麼?兩位大人保重身子的話他也好意思說出口,只要你不來氣兩位大人,兩位大人的身子必然健健康康的。卻偏偏要來噁心人。”
林覺一凝步,想回身去呵斥劉西丁幾句,想想卻又作罷。卻聽到嚴正肅威嚴的呵斥聲:“劉西丁,這樣的話以後不許說。誰要你多嘴的?幹你什麼事?”
劉西丁面紅耳赤,翻着白眼嘀嘀咕咕的走到一旁。
“林覺,你且慢着,老夫有幾句話想跟你說。”方敦孺叫道。
林覺一愣,停步轉身。
方敦孺緩步走來,慢慢往路旁積雪覆蓋的花壇旁行去。林覺緩步跟上了上去,兩人穿過花壇,在花木雪地之間站定。
“先生有何指教。”林覺沉聲道。
方敦孺輕嘆一聲道:“林覺,你還叫我先生麼?”
林覺笑道:“學生說過,一日爲師,終生爲師。雖然先生不認我,但我心裡依舊視你爲師。”
方敦孺點頭道:“林覺,你很好。你比我想象的還要好。雖然你已經不是我的弟子,但老夫依舊爲你所做的一切感到驕傲。老夫因爲曾經有你這樣的弟子並不感到羞愧,這是我的心裡話。”
林覺輕聲道:“多謝先生,先生能這麼說,學生心裡甚爲慰藉。”
方敦孺笑道:“你如今大有進益,封侯加官,也算是小有所成。本來現在我的身份不宜對你說些什麼,但我還是想對你說幾句話。官職越高,責任越大。無論何時,你都不能忘了你的責任。你要爲大周江山社稷着想,越是職高位顯,越是要記住這一點。切不可貪權戀利,爲患朝野。更不能爲虎作倀,興風作浪。要有自己獨立的見解,就像你當初對我那般。雖則你我觀點不同,但老夫對你敢於堅守自己的意見的態度卻是頗爲嘉許的。嚴大人也是這麼認爲的。”
林覺躬身道:“多謝先生教誨,林覺記住了。”
方敦孺點點頭,負手看着花木深處,那裡有幾隻鳥雀在雪地上跳躍,留下幾片淺淺的爪痕。
“人生到處知何似,恰似飛鴻踏雪泥。林覺,老夫老了,青春難在,年華已暮。特別是近來,每多感慨。總覺得世事無常,如夢似幻一般,難以捉摸。但你知道,老夫不是那種空悲切長太息之人,就算是老夫死去的那一天,我也不會妥協的。我自有我的堅持。失去了這堅持,我還是我麼?”方敦孺忽然發出感慨來。
林覺沉默不語,他並不想跟方敦孺討論變法上的這些分歧之事,這些事其實已經無可爭論。林覺和方敦孺在變法的思路上雖非背道而馳,但卻是難以合轍的。林覺也不想引起不快,畢竟很久才見一次面,沒必要弄的不歡而散。
“不提了,不提了。或許是我們太固執了,誰知道呢?我只想說,這些事留給後人去評判,眼下老夫無暇去想這些。老夫時間不多了,豈能還有空閒去想這些雜七雜八之事。”方敦孺似乎在自言自語道。
林覺躬身而立,繼續沉默。
方敦孺看了林覺一眼,話題一轉,沉聲道:“林覺,老夫問你一件事。你知道浣秋在何處麼?”
林覺一愣,咂嘴道:“怎麼?師妹不在京城麼?”
方敦孺皺了皺眉頭,輕聲道:“浣秋想去杭州住一段時間,我們答應了她。幾個月前便去了杭州了,可是一直沒有寫信回來報平安。你師母……這個……浣秋的孃親很是着急,不知道她到底平安與否。每天茶飯不思的。我想,你林家人經常來往杭州和京城之間,或許……或許會知道一些消息。嗯……倘若你也不知,便也罷了。開了春,水路通了的時候,我打發人去杭州去瞧瞧。想來也不會有什麼事的。”
林覺皺眉沉吟片刻,忽然擡頭輕聲道:“先生,浣秋她就在我家裡,她沒有去杭州。那日她離京之後沒有回杭州去,而是直接下船去京北找我。她歷經辛苦纔在應天府找到了我。她不想讓你們知道這些。她也不願回榆林巷,我便將她安頓在我的宅子裡。”
方敦孺一愣,驚愕道:“她在你身邊?這是多久的事了?”
林覺道:“從應天府到京城至今,已有半個多月了吧。您放心,她一切安好。她……也很快樂。”
方敦孺瞪着林覺半晌,頹然長嘆一聲。林覺本以爲方敦孺會大發雷霆,但他沒有。只靜靜站了一會兒,沉聲道:“時候不早了,上朝吧。”
林覺有些詫異,方敦孺居然沒發怒,這真是讓人意想不到。林覺告訴方敦孺的用意絕非是故意激怒方敦孺,而是他聽到方師母茶飯不思的話之後心中不忍,想來方敦孺也是如此。可憐天下父母心,自己本來只打算通知方師母,但方敦孺是浣秋的爹爹,自己豈能瞞着他。就算自己決意要娶浣秋,也不能始終瞞着方敦孺。所以索性告訴方敦孺此事,若是方敦孺要自己送回浣秋,林覺是絕對不答應的。然而,方敦孺居然沒有發怒,也沒有提出要方浣秋回家。平靜的有些讓人不可思議。
“先生……”林覺叫道。
方敦孺走過林覺身邊,站住身形,伸手在林覺肩膀上拍了拍,啞聲道:“善待浣秋,否則老夫絕不饒你!”
說罷,方敦孺加快腳步,闊步走上大道,走向等候着他的嚴正肅等人。
林覺呆呆站在原地,怔怔發愣,耳聽的朝鐘咚咚響起,那是崇政殿大殿開門的信號。官員們已經可以上殿列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