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忌未曾注意她的神色,只是到了這裡,他就被這裡的風光迷住了。很多年後,人們只能在風景掛曆上,欣賞到異國鄉村纔有這樣純淨的美色,而如今,他卻是親眼見到了。
只是普通的池塘,草地、柳樹、藍天、白雲,然而這一切結合起來,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意境之美,便連這裡的空氣似乎都純淨無比,陽光經過柳樹的過濾,顯得不是那麼強烈了,柔和中透着一種融融暖意,鳥兒在池塘上飛過,天上的雲象絮織出的夢境,碧藍的天空,不見半點混濁和污染。
成碧夫人擡腿踩下石子小路上生出的野草,向那亭中走去。她走進亭去,微微仰起頭。慶忌和兩個侍女悄悄跟了上去,站在她的身後。
成碧癡癡望向湛藍的天空,良久,忽地回頭一笑,眼光瑩然:“記得上一次來,還是十三年前,那時……亭子纔剛剛建好,站在這兒的,是艾夫人,而我,就站在小荷那裡……”
“艾氏夫人……”慶忌聽了不禁動容。
上一次在杏園,姬宋公子悄悄告知他季孫小蠻身份的事,他沒有告訴成碧夫人。那是季孫子菲的家事,是兩個爭寵的女人之間的一場慘烈戰爭,而季孫小蠻,只不過是失敗的那個人留下的可憐女兒而已,慶忌不知道如果成碧知道她在這裡,會如何對待她,所以他選擇了沉默。
成碧夫人輕輕點頭,彷彿浸入了悠悠回憶當中:“是啊。我是隨艾氏夫人來的,她……一向很喜歡釣魚……”
沉思半晌,成碧夫人忽在所覺,收斂了臉上悠然沉思的表情,對小荷、小菱淡淡地道:“你們去外面車上候着吧,本夫人要在這裡釣魚爲樂,有大管事陪着就行了,未得召喚莫來騷擾。”
“是,婢子遵命。”小荷、小菱忙不迭地答應,慌慌張張地退下,撥開稠密的野草逃了出去。在她們看來,成碧夫人帶着陽大管事來野外釣魚,分明是有情人結伴同遊,若非成碧未曾吩咐過讓她們離開,她們早就避得遠遠得不在這礙眼了,如今成碧夫人忽又提起艾氏夫人,這個話題在成府一向是個禁忌。她可以說,自己不可以聽啊,知道地越多,下場越是不妙,所以一聽吩咐,兩個機靈的女孩馬上逃之大吉。
“夫人,我們去柳樹下坐着吧”。慶忌拾起兩支魚杆,又拿起一罐魚餌。對成碧夫人道。
“嗯,”成碧夫人應了一聲,兩人並肩走向亭外不遠處的一棵柳樹。兩畝地大小的池塘因爲雨季旱季池水多少不同,沿着池邊浸出數丈距離的一塊空地,這塊地方沒有高高的野草,只長了一些低矮貼地的柔軟綠草,象毛茸茸的地毯似的鋪在地上。
柳樹下襬着一塊條石,不遠處水中露出一角船尾,原來是一條腐朽沉水地小船。慶忌折了些青草鋪在條石上。請成碧坐下,然後把兩支魚杆上好魚餌,遞於成碧夫人一支,兩支魚杆一先一後甩入池塘中,水面上盪開一圈圈漣漪。
成碧夫人微笑着道:“今天,說不定你真能釣到一條大魚呢,自從……艾夫人過世以後,我就向家主討要了這塊地,不許人拓田改變了周圍的形貌,不許人來這裡捕魚、釣魚。十多年下來,這池中應該有許多肥魚了。”
慶忌試探着問道:“夫人……保留這一塊地方,是爲了紀念艾夫人麼?”
成碧扭頭,那盈盈的眼波在他臉上微微一轉,又復轉過頭去,望着水面的浮漂,輕輕搖頭說:“不。是爲了紀念我自己。紀念過去的成碧。就是從那一天開始,我的身份不再是一個快樂無憂的小侍女。而是……,我的命運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她癡癡半晌,忽又輕輕一笑:“人之一生,誰也無法預料,下一步他會走向那裡,他會成爲什麼,哪怕他有再豐富地想象力,也絕然想不到的。十三年前,我站在那亭中時,還是一個婢女,並肩坐在這兒釣魚的,是艾夫人和季孫子菲大夫;十三年後,坐在這兒釣魚的是我和你,當年的那兩個人,兩個可以讓我生、也可以讓我死的人,卻已化成了一坯黃土,想起來,就象是做了一場夢……”
慶忌被她的話觸動心事,唏噓說道:“是啊,這的確是叫人想不到,可是你地人生起伏再大,變化再離奇,又哪裡比得上我的人生之奇怪。”
“嗯?”成碧轉頭看向他,慶忌移開了目光。
他的命運的確離奇,離奇到很多夜晚,他都會望着棚頂癡癡發愣,不知道這是不是自己的荒唐一夢,也許哪一天便會突然醒來,可是這個秘密卻是不能對任何人提起的。
他苦笑一聲道:“就在一年前,我還是領兵在楚國做戰的吳國公子,我的父親是吳國大王,誰會想到一年後我卻隱姓埋名跑到了這裡?不過……我不相信命運,大河東去,水上浮萍,樹下落葉,百川歸海,這只是一種規律,有跡可尋。最難知的是人心,最難測地是人的命運,沒有誰能完全掌控着它。”
成碧夫人深深地吁了口氣,深有同感地點點頭,她的視線無意識地向旁一轉,忽地看到旁邊柳樹上有件東西,成碧不由驚咦一聲道:“快看,有一隻蟬。”
慶忌扭頭看去,樹幹上果然趴着一隻蟬,只不過,這隻蟬還沒有完全蛻殼,那蟬翠綠的羽翅正在土黃色的殼中輕微地抖動着,竭力想要掙開蟬蛻,展翅飛翔。
成碧夫人只有幼年時與夥伴在林中嬉戲時,才見過蟬蛻的場面,如今很多年過去了,此時忽然看到這樣場面,童心頓起,她屈起食指,正想將那蟬彈入水中,忽地被慶忌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且慢!”
“嗯?”成碧夫人扭頭取笑道:“怎麼,殺人盈千,面不改色的慶忌勇士,居然憐惜起一隻小小的蟬麼?”
慶忌搖搖頭,說道:“蟬匿於地下,在無盡的黑暗中要生活數年之久,當它爬出地面,蛻殼羽化之後,便只剩下兩三個月地生命了。等待了那麼久,就只爲了這剎那的輝煌,和你我爲了人生苦苦掙扎在未知當中,又有何不同?了了它的心願吧,羽化展翅的那一刻,便是它的永恆了。”
成碧聽得發癡,慢慢放下了手臂,用那雙熠熠放光的眸子盯着那隻仍在殼中掙扎蠕動的蟬,渾未注意自己柔滑纖細地手腕仍握在慶忌手裡。慶忌從她身邊繞過去,蹲到柳樹邊,小心翼翼地幫那隻蟬將殼撕開。
忽然,那隻蟬用力一掙,一下子爬出了蟬蛻,它慢慢向上爬出一點,然後試探着張開了自己地翅膀,剛剛蟬脫的羽翅是翠綠色地,還帶着金黃色的花紋。那羽翅緩緩張開,輕輕地抖動了兩下,然後一展翅,便凌空飛了起來。
慶忌眯起眼,微笑着看着它展翅飛起,飛入林間陽光耀眼處,再轉過頭來時,他看到一雙溫柔似水的眸子,正在靜靜地看着他……
浮標一沉,慶忌眼疾手快,急忙抖腕一提,魚杆一彎,一隻肥大的鯉魚躍出了水面,然後“卟嗵”一聲又沉進水裡,濺起一片水花。成碧驚叫道:“呀,好大一條魚!”
慶忌激動的心也在怦怦直跳,大魚,大魚啊,至少十斤重的大肥鯉魚,他只在少年時隨父親去水庫釣魚時曾經見到過,再後來,就是水庫裡也看不到這麼肥大的鯉魚了,這條魚只是粗略目測,至少至少也有十斤以上,慶忌興奮地一下子跳起來,慌張地叫:“魚太大了,小心掙斷魚線,得把它累了才成。”
慶忌一邊說,一邊持着魚杆,在河岸上跑來跑去,既不讓它掙脫了逃開,也不急着扯上岸來,成碧也開心地跟在他後面,全然忘了自己如今高貴的身份,拍着手笑着,大呼小叫地嚷着,所有的心事和壓力在這一刻全都被她拋到了九宵雲外。
當這條魚終於被扯上岸時,成碧生怕它再躍回水中,急急地彎腰伸手便去捉它,結果魚尾撲騰,淺了她一臉水珠,成碧也不去管,急急地抄住魚掀到岸上遠處,雀躍道:“好大的魚,呵呵,兩頓也休想吃得完呢。”
她這一刻的歡笑,全然沒有半點矜持造作,那是發自內心的歡愉。
慶忌掏出魯削,殺魚去鱗去腸,又在池塘中洗淨,放進釜內。成碧夫人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白生生的手腕,她靈巧地將鹽、豆豉、醋、姜、桔皮、花椒、蔥、胡芹、小蒜、紫蘇、茱萸各種調料配好倒進去,將魚浸漬入味,向慶忌得意地嬌笑道:“炙魚可是本夫人的拿手絕活,有福氣嚐到的人本沒有幾個,今天便只便宜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