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端午,瀝波湖。
平日寂靜冷清的瀝波湖上,今日一派熱鬧景象,一葉葉兩端飛翹如弦月的狹長小舟靜靜地停在湖泊一頭的環形灣灘上。這些小舟與吳越一帶的龍舟相比,足足小了一半,吳越一帶的龍舟,一般至少也要乘坐十八個賽手,而這裡的賽舟卻只有八人。同時,吳越一帶祭龍神更爲隆重,那龍舟首尾,都以木料精心雕刻,上漆塗『色』,固定在龍舟上,而這裡的龍舟,龍首是可以取下的,隨時還可以再安上。
岸灘上停着大約二十艘小舟,再往後鱗次搭列着數十座高臺,那是參賽的世家和前來觀賞賽舟的權勢地位較高的公卿們家族搭建的。最中央,是一個最高最大的祭臺,上披紅綢,張燈結綵,木柱上都綁紮着松枝等物。在這高大的祭臺正後方三座瞭望臺,便是魯國三桓家族的臺子,三座臺子呈品字形,把這祭臺拱衛在了中間。
今年的龍舟賽事同往年截然不同,往年的祭龍神、賽龍舟,是魯國羣臣與民同樂的日子、也是公卿大夫踏青遊玩的日子、更是三桓世家乃至所有公卿聯絡感情的一種手段。然而,今年的端午祭龍神賽龍舟,卻透着那麼一股子緊張,除了許多追來看熱鬧的升斗小民談笑風生,喧囂熱鬧,許多大家族的高臺上都靜悄悄的,那一個個公卿大夫臉『色』凝重。倒象前方這瀝波湖中正有千軍萬馬迎面衝來。
季氏門下各派系爲了龍舟奪冠,得以獨家經營三年海鹽生意而摩拳擦掌,但是這件事只是季氏內部地事,並不足以引得整個魯國的公卿大夫們緊張,他們緊張的是叔孫、孟孫兩家與季氏之間日益激烈的摩擦,深恐城門失火,殃及他們這些池魚。
隨着吳國使節在崆瀾谷遇襲,假正使、真副使相繼斃命。三桓之間的矛盾衝突迅速公開化,三大權臣在朝堂上,當着所有有資格上朝議事的公卿大夫,撕破往昔表面的友誼和溫情,脣槍舌劍、針鋒相對,他們之間的鬥爭不可避免地波及到了衆多大夫。
然而,要他們表態,難啊。官場上站錯隊。那可是件了不得地大事。現如今看起來叔孫、孟孫咄咄『逼』人,季氏已有息事寧人的意思,吳國慶忌也已聲言儘快離魯,季氏專權的局面馬上就要被打破了。然而季氏任執政兩年,黨羽重多。而且在此之前多年。季氏的力量在三桓之中就是最強大的,這一次,他到底會敗到什麼程度?如果仍是三桓之首,那麼……
“唉。那些庶民看着我等坐在這高臺上風光,想必是豔羨的很,殊不知,這高臺也不好坐,風大呀……”扭頭看去,品字形拱衛着祭神高臺的三桓世家,每一家的臺下,都有足足四衛兵馬。衣甲鮮明,劍戟森然,這在往年可是從不曾有過地事,許多大夫不禁暗暗嘆氣。
季氏坐在高臺上,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左側山上望去,那青山叢中,隱隱可見幾角屋檐,那是慶忌的營地。今日之後。那裡的房屋便該拆除。慶忌便會領軍退出魯國了。而吳國來使……
一想到這,季氏很是煩惱。他並不相信孟孫氏的指責,根本不相信是慶忌的人乾地,這兩日派人假意探視慶忌,也未發現慶忌營中兵丁人數減少。在他心裡,是傾向於認爲是大盜展跖動手的。可這展跖雖是縱橫各國人人頭痛的人物,但他卻是實實在在的魯人,而且是魯國公子地身份,如今又是在魯國的土地上,襲擊了吳國的使節,這件事做爲魯國執政,他是無論如何需要向吳國做個交待的。
爲此,他一聽說魯國使節被展跖襲殺,便立刻把展獲叫去,罵了個狗血淋頭,然後叫他一定要想辦法找到他這個甘願爲盜的弟弟,不管使了什麼辦法,一定要把這個禍害綁回封邑嚴加看管起來,否則,他唯有出兵清剿了。
煩心事一籮筐啊,季氏看着在臺前歡歡喜喜正在指點家將們做這做那的兒子季孫斯,忽然有些懷念起自己無憂無慮的少年時代來。一個美麗的侍妾體貼地搬過一個軟軟地臥枕,請季氏躺下歇息,然後跪坐在他膝前,輕輕爲他捶着腿。季氏張眼望着一朵白雲緩緩飄向西北,暗暗忖道:“今日龍舟賽後,先送了慶忌離魯,明日吳使到了,嗯……說不得,先把些死囚罪犯充作展跖的盜衆殺了,先搪塞一番再說。”
叔孫氏的高臺上,叔孫玉那張俊逸的面孔可是越拉越長,他東張西望了半天,還不見女兒出現,便沉着臉道:“搖光那孩子呢?休儔,休儔……”
正在臺下忙活的休儔聞聽主人召喚,趕忙跑上臺去,先用袖子擦擦額頭汗珠,然後陪着笑臉上前道:“主上。”
“去,把搖光給我喚來,就說我要見她!”
休儔見家主面『色』不愉,不敢多說,連忙應了一聲退下臺去。叔孫玉暗暗嘆了口氣,休儔回來後,已經將小姐搖光喜歡了慶忌的消息告訴了他,叔孫玉聞言又驚又怒,但是他的『性』格不象孟孫子淵那樣暴烈,驚怒之下,想到今日之後,季氏迫走了慶忌,時日稍長,女兒的心思自然淡了,倒也不必急着殺上門去把女兒搶回來,這孩子『性』格剛烈,若是強『逼』,只怕反會適得其反,因此隱忍了下來。
可是直到此刻,女兒還在山上陪着那慶忌,卻撇下他這父親不見,叔孫玉地心中就有些不痛快起來。說起來,慶忌這人無論相貌、才學、人品、身份,與女兒倒是般配,如果他現在仍是吳國大王地公子,那還是他叔孫玉高攀了人家。可是……慶忌這個公子,現如今是什麼狀況?他怎麼能讓女兒嫁給這樣的人。一旦嫁過去,那意味着什麼?意味着他叔孫世家就站到了慶忌一邊啊,如此大事,豈能兒戲。
休儔匆匆走到臺下,李寒身着赤紅『色』地短襦,頭纏紅巾,一副舟手打扮,看起來倒也英俊威武,他迎上來道:“休管事,主上召您,有什麼事嗎?”
兩人在公開場合,並不表『露』彼此的親戚關係,是以李寒不喚他舅父,而是以管事相稱。
休儔苦笑一聲:“嗨,還不是爲了大小姐,我現在就去山上一趟,請大小姐過來,你好好籌備賽舟的事,上一次田獵敗了,這一次若再敗了,那可臉上無光了。”
“是,休管事請便,李寒會盡全力。”
李寒看着休儔匆匆爬上一匹騾馬,搖搖晃晃奔着左側青山上去了,目中閃過一絲陰冷的恨意,他咬一咬牙,才霍地轉身走向賽舟手們站立的地方。
慶忌一襲白袍如雪,頭頂是魯人喜戴的蟬翼冠,玉帶束腰,膝下佩玉,腰間掛了一口寶劍,衣冠楚楚,公子玉人。嘿,季氏不是故意遺忘了他,不邀請他參加龍舟賽事嗎?我自己去!你這好禮的君子,總不好攆我離開吧?
阿仇從車上跳下來,大踏步地走過來,在一棟木屋前轉悠兩圈,急不可耐地搓手道:“叔孫小姐換件衣服怎麼這麼慢吶?再遲一會兒,賽事怕要開始了。”
慶忌微笑道:“不要急,女人嘛,都這樣。”
英淘腰間『插』劍,站在慶忌身後,若是平時,聽公子這麼說,他可能還會開心打趣幾句,只是這次刺殺吳使竟然功敗垂成,英淘自覺顏面無光,站在後面垂頭喪氣,竟沒有『插』嘴。
慶忌回首看他,微笑着拍拍他的肩頭道:“英淘,你呀,無論武功、機智,都是上上之選,較之樑虎子只強不弱,但是你只有一點不如他。”
英淘聽他如此褒揚,心中既歡喜又惶恐,聽到最後一句,不禁起了好勝心:“英淘請公子指教。”
慶忌道:“樑虎子乃是一員虎將,征戰沙場,勝敗無數,練就堅韌不拔的一副『性』格。而你呢,心高氣傲,最看不得失敗,你看這次回來,樑虎子一如往昔,全無異狀,你呢,連着三天了,還是象打蔫的公雞似的。一員真正的虎將,既要能打勝仗,也要能打敗仗,無論勝敗,始終保持一顆平常心,這樣,才能敗而不餒,敗中求勝。”
英淘細細咀嚼了一番他的話,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就在這時,“吱呀”一聲,那門輕輕打開了。門外等候多時的衆男士齊刷刷吁了口氣,齊刷刷把目光投向門口,只見佳人在內並未出來,只啓了半扇門,一隻羽袖中『露』出半截玉手,輕輕扶着門邊,若削蔥般美麗的手指盡頭,是五點丹蔻……
在門前久候多時的男人們一個個瞪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只盼着這位姑『奶』『奶』馬上一步從裡邊走出來。看了如此情景,慶忌忽地想起了一句詩:“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呃……,叔孫小姐扮起淑女,怎麼讓人有點『毛』骨悚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