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談論,不覺中天色已晚,李牧吩咐衛士點起燈燭,在偏廳裡擺上酒餚,攜着楊楓的手一同入席。
席間兩人講論兵法,復談及時勢,大是投機,深爲契合,均感相見恨晚。李牧固然對楊楓指點江山的激揚文辭大爲歎賞,楊楓又何嘗不對李牧的遠見卓識發自深心地拜服敬重。
直至一更時分,俱有了幾分醉意,李牧讓撤去殘席,換上香茗。默默啜着茶思忖了好一會,李牧眼中閃過一道亮光,緩緩道:“小楓,我原想將你留在代郡,一同抗擊匈奴,但現在看來,以你的才具,實在是大大屈才了。我決定修書與廉老將軍,合我二人之力,舉薦你爲相。”
“噗”的一聲,楊楓極其失態地將剛喝進嘴裡的一口茶噴了出來,瞪大了眼睛,一臉不敢置信地望着李牧,囁嚅道:“將軍,將軍說笑了。”
李牧微笑道:“軍國大事,焉有說笑之理。”探過身子,輕輕拍了拍楊楓的肩膀,嘆道:“經過這一番促膝長嘆,我才發現,你不獨長於軍事,理政之才更是高卓,對當今天下大勢的把握認識鞭辟入裡。國家正值用人之際,尤需賢才,古語云‘立賢無方’,我薦你非是出於私交,乃是爲了公義,你又何須妄自菲薄呢?”
楊楓哭笑不得,一瞬間只感到一種不真實的荒謬。他之所以不余余力地展露所知所學,甚至隱隱已有了幾分賣弄之嫌,原意只是因了心中深爲欽慕的李牧的看重,爲了證明李牧沒有看走眼,爲了證明他當得起李牧的折節下交,配得上當李牧的兄弟,方纔如此賣力,但李牧這下奇峰突起,卻完全與他的初衷南轅北轍。
他一方面對李牧的襟懷感佩不已,一方面卻爲自己的弄巧成拙叫苦不迭。雖說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以一策受君主賞識,由布衣而致卿相的大有人在,騶忌以琴爲喻諫齊威王,唾手取相印;商鞅入秦,以帝、王、霸三術說秦孝公,見駕四次,拜爲左庶長;當日虞卿說趙孝成王,一見,賜金百鎰,璧一雙,再見,拜爲上卿······但他這個異時空的闖入者,一無聲名人望,二無尺寸之功,卻爲軍方重臣合力舉薦出相,不必說奸賊趙穆的反應,單是孝成王,只怕就先認爲是軍方對他有所不滿,在藉此擴充勢力,只要趙穆、郭開之流挑撥幾句,自己將可能成爲雙方矛盾激化的導火索,哪還討得了好,死都不知是怎麼死的。
心念電轉,楊楓竭力組織着詞句:“大哥,俗話說:‘治則事文,亂則事武。’楊楓草莽之人,不願爲官,此來亦非爲謀肉食,求聞達,只想爲國盡力,也爲了成就一番男兒事業。如今邯鄲朝中豺狼當道,連廉頗將軍都受排擠,我一介新進,又能有什麼作爲?還不如留在代郡,追隨大哥驥尾。休怪楊楓直言,大哥不僅不必向大王舉薦我,就連我獻圖之事亦不要上奏大王,否則各國只怕將和我們同步開發這些新武器了。”
李牧面色陰沉了下來,扼腕嘆息道:“昔日周公以王叔之尊,猶一飯三吐哺,一沐三握髮,接納賢能,天下遂得大治。而我大趙今日卻······好吧,你就先留在代郡,只是可惜了你胸中經濟。”
楊楓暗暗長出了口氣,道:“大哥,下一步我們該怎麼做?”
一談到用兵,李牧迅速從憂傷國事的悲涼中擺脫出來,恢復了一貫的冷靜沉穩,目光灼灼,道:“既已決定對匈奴用兵,我明日便修書請郭縱先生遣一批能工巧匠至代郡,就在軍中開設工場,務求在大戰前不致泄露這些新式武器的秘密。現在還是冬季,匈奴進犯必在秋高草豐馬健之時,我們至少有大半年的時間預作準備,讓弟兄們熟悉新武器的性能用法。另外,這段時間,我會多派間諜細作、斥侯哨探,深入匈奴,力爭最大限度地掌握敵情。小楓,你能否將所知的匈奴各部的情況詳細寫下來呢?”
楊楓點頭答應,笑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說着話,心裡一動,閃過了“特種部隊”的概念,遂興奮地道:“大哥,我有一個設想,能不能簡拔軍中最精銳的士卒兩三千人,一式配備塞外駿馬及最好的新式武器,成立一支戰鬥力強大、快速機動的勁旅,至於名稱,就叫做,叫做‘鋒鏑騎’,刀之利在其鋒,箭之銳在於鏑,這或許,能成爲來日對匈奴作戰的一張王牌。”接着,提出了所知的一些現代軍訓方法。
李牧驚喜交集地道:“小楓呵,你胸中到底還有多少丘壑?這支‘鋒鏑騎’就交由你訓練指揮,我帳下有四員年輕小將,凌真、展浪、陳亢、公孫俊,弓馬嫺熟,頗習騎戰,讓他們當你的助手,幫你組建軍隊。”說着,遲疑了一下,“小楓,軍中各要職的人選安排,均需上報大王批准,你不願居官,而若以白身領軍,名不正則言不順,也不好服衆。”
這倒還真是個問題,楊楓想了想,試探着道:“大哥,如果將‘鋒鏑騎’當作一支試驗型的新軍,甚至名義上不隸屬於代郡軍隊編制,那麼不就可以另立統軍的名目。”
李牧紋絲不動,久久沒有說話,只靜靜地看着楊楓,看不出內心任何波動。楊楓懊悔得簡直恨不得抽自己兩嘴巴,真是得意忘形了,都胡說八道些什麼呀。半晌,李牧眉梢一挑,道:“那你將以何名義統軍?”
楊楓咬着下脣沉思片刻,小心翼翼地道:“周禮有云:‘會萬民之卒伍而用之,五人爲伍,五伍爲兩,四兩爲卒,五卒爲旅,五旅爲師,五師爲軍,以起軍旅,以作田役,以比追胥,以令貢賦。’‘鋒鏑騎’或可定爲兩千五百人衆,統軍者命名爲‘師帥’,其下稱‘旅帥’、‘卒長’、‘兩司馬’、‘伍長’。”
李牧站起身來,嘴角掠過一絲笑容,“就照你的說的辦,至於‘鋒鏑騎’將士的軍籍問題由我來處理。記着,凡事不做而已,一旦決斷,就一定要成功。未來的大戰中,‘鋒鏑騎’要成爲一柄一擊致命的魚腸劍。”
再籌劃了一陣,桌上的大蜡燭燭火搖曳閃爍了一下,滅了。兩人擡頭一看,東方卻已露出了魚肚白。
李牧搖了搖頭,笑道:“小楓,不知不覺地就做了競夜之談,今次我實是得益非淺。”
楊楓微笑道:“大哥這般說法,豈不折殺兄弟。當世名將,我欽服敬重的唯有大哥與樂毅。樂毅最令人羨慕的是遇到燕昭王,君臣相得,知音知心。”
李牧臉色微變,眼中露出無奈痛苦之色。楊楓話一出口,立感後悔,心知無心失口傷到了李牧。兩人一時俱默然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