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楓輕輕闔上眼,一連串往事瞬間掠過心頭,內心被迷茫失望籠罩着,同時有一種莫名的痛苦,感到很累很累。
元宗太過方正了,平心而論,他值得尊敬,但他的處世之道在這亂世中絕對行不通。楊楓忽然有些兒後悔,或者說是愧疚,不應該把元宗拖進這麼個漩渦。在刺殺趙姬的事件中,雙方的處事矛盾已明顯地凸現出來,元宗難於接受他爲達目的近乎不擇手段的行事方式,而他面對元宗時也感到很吃力,元宗表現出的凜然正氣似乎要榨出他的陰暗渺小來,原本一些作爲就大違本心,元宗卻令他的不安內疚更加地放大。在如今波譎雲詭的形勢下,由此產生的猶疑簡直是致命的。雙方在理想上找到了契合點,但在達到理想的過程卻有着不可彌合的分歧裂隙。
既然無法引爲同道,那麼,不如好聚好散,就此分道揚鑣,至少還能保持下單純的友誼,庶及免得以後互相傷害,反目成仇。
兩個人四目相對,都是一震,不約而同想起當日把酒言歡,知音知心,痛快淋漓的感覺。短短几日,雙方竟然變得如此陌生,如此遙遠······
好一會,元宗勉強笑道:“小楓,我此來還想和你告別,過幾日,我便要入楚去尋楚墨鉅子符毒,以求將齊、趙、楚三墨重新歸於一統。”
楊楓點了點頭,眼中神色百變,緩緩道:“元兄,聽得進一個忠告嗎?”
元兄誠摯地道:“小楓,你的行事方法我無法苟同,但我們初識相交的那個夜晚,是我永不會忘懷的,我信任你,你有話請講。”
楊楓黯然之色一閃而過,道:“元兄,三墨原各爲其主,又因爭正統相互對立敵視,統一後內部紛爭斷難在短期內消彌。如今天下擾攘,戰亂頻仍,元兄還是先以穩定內部爲要,不要貿然捲入其中。”
元宗點點頭,楊楓看他有些不以爲然,原想再說什麼,卻又忍住了,笑了笑道:“元兄提到入楚,倒勾起了我前往楚國一行之心,反正我是宣稱受了重傷,一兩個月內也做不了什麼,邯鄲現在又亂得很。要不是路途迢遙,瞞不了人,我真想偷空走一趟壽春。”
“嗬?”元宗疑惑地審視着楊楓。
楊楓心裡一酸,意識到雙方之間已橫亙了一道裂縫,自己不過下意識地隨口說句話,元宗就多上心了,苦笑道:“沒有什麼陰謀詭計,也不會再有殺戮,我只是想着避開邯鄲的亂局去探望一個久違的朋友罷了。”
元宗臉上一紅,略覺尷尬,沉吟着道:“沒想到昨晚的事都是你做的,你暫時離開邯鄲也好。嗯,其實你要往楚國一行倒也不是沒有辦法。”
“什麼辦法?”楊楓眼前一亮,有點難於置信地追問道。
現在烏家的事大局已定,接下來就要把資產逐步向北方轉移,這些事用不着他插手,他所要做的只是修書向李牧說明一些前因後果,請李牧多加照拂,甚至暗中派兵助烏家對抗匈奴。以李牧敏銳的大局觀,不會看不出其中的利害關係。烏家留在邯鄲,最後不是被孝成王滅族就是另投他國,無論何種結局,都將令趙國元氣大傷。而立足河套,名義上仍是趙國之臣,既能再度沉重打擊匈奴,與代郡形成犄角之勢,也可保障北疆一帶所需的戰馬牲畜。至於孝成王方面,只需舉族北遷後,搶先在國內大造輿論,宣揚烏家赤膽忠心,爲國效命,爲王分憂,盡起族兵家將出塞助李牧抗擊匈奴,那麼孝成王除了捏着鼻子吞下這隻死蒼蠅還能怎麼辦。
至於郭家,楊楓還真不敢在這個“身受重傷”的時候去見郭縱,誰知道郭縱會不會一轉臉便將他賣了。郭秀兒已有幾天不見人影,唯一的解釋只有她的老爹——郭縱。近一段日子,從點點滴滴蒐集到的情況分析,楊楓隱隱捕捉到了郭縱的處世之道,除了與烏家是生死對頭外,郭縱和邯鄲的各方勢力都有着廣泛的接觸交往,但又很謹慎地保持一段距離,就象同時在幾個雞蛋上跳舞,卻又小心地不踩破任何一個。這老狐狸就有這種本事,他能讓各方勢力都覺得郭家是偏向他那一方的。雖然知道郭縱絕不會輕易地徹底倒向任何一邊,但楊楓終究不敢掉以輕心,他輸不起。
烏家事了,聯郭大事短時間內尚無法進行,當真能利用所謂養傷的這段餘暇赴楚延攬馮忌,實在是再理想不過了。可是往返兩國,路途遙遠,還得穿越魏國或齊國,即便快馬兼程,也得一個月左右,如此之長的時間,除非尋到形貌相似的替身,否則豈不馬腳畢露。
“趙國南方邊境與齊國交界處有個小山村叫曾家村,村中隱居着一位神醫曾虢子,據說是春秋時扁鵲的嫡傳弟子,醫術高卓,尤精外傷科,只是其人腿有殘疾,不良於行,兼之脾氣怪異,故不爲人所知。數年前我遊歷途經曾家村,左腳爲毒蛇噬咬,幸賴曾虢子施以援手,由此結識。我可上稟大王,欲前往楚國統一墨門,順道送你往曾虢子處就醫,料想大王不致不允。”
楊楓略一思忖,點頭道:“這倒不失爲一個好辦法,你最好稟告大王,我傷勢穩定,只是右臂受創極重,若無良醫救治,恐落下殘疾,讓大王更無法開口阻攔。還有,元兄無需講出曾家村之名及所處地點,不要給曾神醫帶去不必要的麻煩。”
元宗站起身來,道:“我先走了,你也準備一下,三五日後我們便啓程赴楚。”
楊楓起身拱手一禮,“多謝元兄。”
元宗抱拳還禮,“些須小事,不足言謝。”
一瞬間,兩個人的心裡都升起了異樣的感覺,怎麼會如此客客氣氣地客套,那種水*融的感覺呢?恐怕再也找不回來了。
看着元宗大步走出房去,楊楓長嘆一聲,走到窗前,推開窗子,心情異常沉重。短短几天,和元宗從相知到相離,元宗沒有錯,他也很坦然,不認爲自己做錯了。這是個很無奈,但又是必然的結局。
想到元宗對他的忠告不以爲然的神情,楊楓的心裡泛起了深深的隱憂。元宗是一個真正的墨門鉅子,“摩頂放踵,利天下爲之”,他的情操高尚,但他的路肯定是行不通的。忽然間,楊楓又想到了嚴平和符毒,就某種意義而言,元宗不如他們。他們的目標很明確,yu望很強烈,他們知道自己要攫取的是什麼,也爲此做着孜孜不懈的努力。他們自覺地捨棄了不爲統治者所容的那部分墨門思想,從而成功進入統治階層。而元宗,他的理想很完美,卻是虛幻的,烏托邦式的,又在實踐中爲自己設定種種羈絆,而且他宣稱的理想也使得沒有一個上位者能容忍扶持他統領下的墨門,只會利用他成爲戰爭的工具。就象墨門的上兩任鉅子孟勝,爲楚國陽城君守城,弟子從死者百八十五人,一時令墨門精英喪盡,導致了三墨分立。元宗嚴正方篤,君子可欺之以方,以他的爲人,很有可能重蹈孟勝的覆轍。
其實,就目前而言,趙穆怎麼可能讓元宗順利接收楚墨,統一墨門,怎麼可能放過自己這個心腹大患。這趟楚國之行註定是不平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