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黯淡,蒼茫濃重的夜暮緩緩地鋪散開去,吞噬了整座邯鄲城,幾絲雨又飄了下來。
雖說戒嚴已然解除,但都城依然籠罩在蕭瑟沉悶的窒息感下,入夜後邏查更緊,一街來往的盡是兵卒。夜,也帶了幾分猙獰的況味。
“嗒、嗒、嗒······”凝重的馬蹄聲踏碎了森森渺渺單調的暗黑,一支十數人的騎隊不緊不慢地轉出了大街,朝東城行去。
不斷的,有邏騎巡哨一臉嚴肅,橫了長鈹,打斷這一列小騎隊的行進。一番盤查後,又恭敬地施禮退開,默默目送騎隊繼續自己的行程。
不同於多多少少有着爭功念頭的將領們,普通軍兵的思想單純得多,屢屢以寡凌衆迭立奇勳,此次又生致逆酋趙穆的楊楓,也很得他們的深心敬重。上層權力中心的構陷爭鬥離他們太遙遠了,他們只知道楊楓因功新封了侯,升任代郡守,權高位重,一躍而成爲軍方又一重臣。於是,看向這位夤夜出行楊侯的目光,更不免增了幾分崇慕。
對此,楊楓卻全然未曾在意,他和范增一道緩轡並行,正輕聲談論着驕狂倨傲的馮忌。
“此人胸中大有丘壑,他並不知我與尉繚的淵源謀劃,僅從大趙厲行趙氏宗親貴族政治和代郡戰略地位着眼,即看出此是一方可施展宏圖的新天地。而逆料尉繚朝會鋒芒過露,恐植下日後禍根之肇,也頗見明斷啊······”沉吟着,他止住了話頭。
范增笑笑,道:“公子言下似乎仍有未盡之意,可是擔心馮忌其人孤傲不羈的狂狷之風,幕府難以相處?”
楊楓搖頭,溜了一眼前後各隔了十餘步的衛士,右手慢慢理着座下馬的鬣鬃,很輕很輕地道:“他的言語,頗多曖mei。縱有投效之意,若‘一旦事有緩急,自可便宜行事’,‘主卑國亂,猛虎出柙,蛟龍歸海,審時度勢,相機而動,可盈可縮’之語,又豈是新晉初見所當言,寓意爲何?將置我於何地?”又緩緩地搖頭,搖去了心中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話,“難道,我便那麼象腦後長反骨的謀逆之人嗎?”
范增默然片晌,略略側過頭,微茫的夜色裡,藉着街衢兩側守衛巡哨手上在雨霧中騰騰暈着的火把明滅光霧,望定楊楓的側臉,提馬貼近了些,聲音壓得更低,“公子,無論先之孝成,今之新君,可曾有放在過您的眼裡心中?”
楊楓一皺眉,斜睇了范增一眼,淡淡哼了一聲。
范增的神情很是奇特,眼裡漾着一抹笑意,聲音輕得近乎耳語,“恕范增冒昧,公子與增初見時,嘗有言‘楊楓非趙王之楊楓,乃趙國之楊楓’。然,趙國姓趙,爲趙氏之大趙。”
楊楓的心一抖,手上驟然一緊,回過臉,緊緊抿着嘴脣,眼光復雜地盯着范增。馬匹竹葉似尖峭的雙耳一聳,仰頭甩了甩脖子,噴着鼻痛嘶了一聲。
趙國姓趙,是趙氏的大趙!?寥寥十個字,揭出了一個最本質、而又爲楊楓以往從未真正放在過心上的問題,瞬間震得他後背寒流滾滾,不寒而慄,突兀意識到了自己是何等年少輕狂,自以爲是。
忠於趙國而非趙王?何其的幼稚可笑。難道當這家天下是現代的民主政體?自周威烈王命趙魏韓三國爲諸侯,大趙立國近百六十餘年,揚棄母體晉國的世卿世祿制,歷代趙君,行宗法政體,對文武羣臣極盡轄制之能事,卻着力扶植宗親貴族,任人惟親,家即是國,國即爲家,家國混一。背棄趙王就是背棄趙國,二者一而二,二而一。說什麼“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道什麼“從道不從君”,商湯是聖,周武是聖,他們恤民,他們從道——但他們赫赫揚揚的功業可是建築在夏商廢墟上的!不破不立,想吃蛋一定得先打碎蛋殼······不管自己承不承認,實際上他並不是慢慢地對趙國絕望,一心爲國爲民才一步步走上這條所謂“拂臣”之路的。打一開始他便在營私:陰蓄實力;意圖通過元宗拉攏墨門;唆擺烏家、郭家棄趙立足河套;四處招賢納士;蓄謀奪權;挑動內亂······事實上這哪一點是爲人臣子者所當爲?救國?當然。然而在知情人心裡,只怕不臣之心已昭然若揭了。范增、馮忌,或者還有尉繚,都當作如是想吧。
范增收回目光,隱沒了眼中那一痕笑意,遙遙看着大街上微黃斷續的點點火把散光,彷彿若有所思地陷入自己回憶的思緒中,低沉、微有些抖顫的嗓音雜在“嗒、嗒、嗒”凝重的馬蹄聲間,很輕,卻很驚心動魄。
“增自幼習兵書戰策,六藝韜略,自不願虛生一世,惟思立身展才,建功立業,吐露胸中抱負。然則慮始慎終,不肯輕發。今世人心日下,‘策名委質’流於空泛,行不合,言不用,則去。增斷不願如此懷二心以事君。上位者多齷齪孟浪之庸才鄙夫,豈足得增之一盼。王佐之才,亦不能用作殺雞屠狗······便是爲的慎一始終,故蹉跎於村莊稼穡。增不知公子如何得知陋名,然公子爲增犯險越境,千里迢迢入楚,邀我一籍籍無名之輩於荒野山村,拳拳盛意,春風明月,鏤骨銘心,實增之神交知音,令我此心如何得安!斯時增猶未敢漠然以應,至公子吐露款曲,方知公子磊落胸襟,鯤鵬志量,遂決心投效······據我揣度,馮忌壽春盛氣,邯鄲遊歷,方從公子游,亦不敢輕身許人故也。”
楊楓心頭一震,眉梢訝然一挑,一時間豁然開朗,涌上了無盡的融融暖意。
其時他急於建立自己的班底力量,拼命蒐羅歷史名人,萬沒料到竟會在當事人心裡留下這麼強烈的震撼。勸說范增的那些話······恐怕信陵君攬士時都不敢說得這般的張揚恣肆。無怪,無怪范增會一心一德地追隨自己,竭盡全力出謀獻策,攪起了天下大亂的風暴,爲自己贏得崛起的時勢。士爲知己者死,他沒有對自己實行“策名委質”的儀式,但在他的心中,卻做下了這樣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