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韓晶神情木然、冷峭,緊抿着嘴脣,一言不發,許歷眉毛顫了幾下,眼裡透出幾分憂鬱哀傷,心底暗暗嗟嘆了一聲。儲君趙偃年少,固無庸多言,但實際視事決斷、掌控着大趙命運走向的韓晶看來卻也未能領悟到他言語中蘊含的深意,還是茫昧於全局大勢,不解“勢”、“術”運轉、人才駕馭的奧妙,論明敏精睿,更遠非當年的趙太后可比。時下先機已失,用人又失於偏頗,倘若再鑄錯一步,兕虎出柙的尉繚便得以乘亂擴張,發舒擅政。養癰成患,尾大不掉之勢一成,將噬臍何及啊!
目光一凝,打定主意克盡闕職、不再藏鋒不露的許歷眼裡亮光灼閃,帶着他所特有的從容鎮定,語調平穩地道:“太后,時趙魏相繼俱起內禍,魏齊復交惡。然趙魏脣齒相依,共遏秦東進之鋒,爲齊楚之樊籬屏障,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齊國田單、魏國信陵君,皆曉暢軍事,深明時勢進退之人。故依臣下愚見,齊魏之爭必淺,絕不致赴以全力,甚而略觸即退,蓋強秦眈眈虎視於側也。因之我大趙安需盡舉國之力,陳十萬勁卒於觀津、武城一路,空靡糧餉甲馬軍資。但得老將軍帳下副將繆容統三萬之衆,虛張旗幟,遙遙監控邊境足矣。臣諫議祈請太后,大賚士卒,慶賞軍功。着廉老將軍帶領各將還都;徵發之丁壯,各使還籍以備秋熟之需;遣調之諸郡兵馬,使歸本郡整修。若秦果乘隙東侵,則我晉陽一線已有李牧將軍嚴陣以待,又得龐煖將軍從旁翼助,倉廩充足,各郡戍卒輪休整肅完備,足堪御邊一戰。”
調回廉頗?!遏制尉繚?!韓晶擡起了眼睛,冷沉的目光中透着猶疑不定。在那一陣憤懣壓抑的沉默後,她好象隱約明白許歷的意思了,卻又有些覺得摸不着邊際。便是如斯簡單?不可能啊!一種沉重的沮喪佔據了她亂紛紛的一顆心,這時候她突兀清晰地意識到,羣臣匍伏在腳下,高高在上的權威不是那麼輕易建立得起來的,縱然就實際地位而言,舉國上下都要聽命於她。可她當真能頤指氣使,駕馭得了他們嗎?由沮喪生髮出的無能爲力的屈辱感迅速自心底延蔓開去,噬咬着她驕傲的心。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她索性垂下了眼瞼,默默等着明顯言猶未盡的許歷繼續進諫。
楊楓暗暗冷笑,目光流轉,若無意地依次打量觀察着殿中羣臣的反應,一下又觸到了尉繚遊移的銳利目光。對視的一霎那,雙方眼中閃過會心的笑意,都明白了彼此相同的心思。
殿上一片沉寂中,許歷臉上掠過一絲陰影,慢慢沉穩地道:“啓稟太后,國家多事之秋,亦是擢拔人才之際。廉老將軍先已具細冊進呈,匯本申奏破燕事宜,備錄各有功軍將。惜先王未及封賞,已有趙穆之亂。今尉繚大人總制邯鄲諸軍,運籌決勝,一鼓之下,梟酋立見俘馘。兩位大人皆戰功懋著,當議功優敘,特簡擢拔進爵,使籌策廟堂;副將繆容,堅守鄗城,獨力相抗慄腹大軍十五日,從破燕人於鐵山,長驅入燕,功績卓著,應破格擢進上將;裨將蘇陵、張仲、高揚、董寧謹諸人,不畏矢石,敢於深入,苦戰破敵,致有鐵山大捷,清涼山之勝,兵逼薊都,迫燕請和,應着授署邯鄲城營職銜;牙將程靖遠、公孫安、欒虎、孫季嘉諸人,照功升賞,可擢邯鄲城畿大營職將銜;上將軍顏聚,敉叛之役,功推第一,應加爵賞封邑;城營軍將趙嶽、黃煒、李明輝等,各應敘功擢進;城畿大營軍將宋舒、田藝、鄭克強、唐新容等,滅除逆賊,著立殊勳,有進剿大功,非重賞顯榮不足酬勞績,勵壯節,故臣特擬請恩准諸將各晉三級擢用,現今晉陽、代郡諸郡兵馬調動紛紜,正可補授缺員。繆容,擅守能攻,縝密警醒,沙場良將,然武勇不足,顏聚將軍,勇力絕倫,堪爲副貳,同遏觀津、武城,以絕我大趙後顧之憂。”
韓晶陰沉的臉色微霽,心裡有些侷促懊喪,又踏實了許多,說不出是什麼滋味。許歷進言的深層涵義,她已經完全領略了。若然,遏制顯現跋扈之象的尉繚就不再是一樁棘手的事,但這似乎是違逆了自己的本意,令她萌生出一種難以言說的失落感,甚至是一份厭惡屈辱的反感。可她卻無法不接受施行,悻悻然的,韓晶的目光在殿內溜了一轉,輕咳了一聲,辭色微和地道:“諸卿之見呢?”
武將班部中,幾名上將參差躬身施禮道:“臣附議!”“臣無異議。”
楊楓神色自若,一面很合乎自己身份時宜地高聲道:“臣附議!”一面不動聲色地自眼瞼下急瞟了許歷一眼。
不出所料,用的果然是釜底抽薪之計。尉繚智計出衆,手腕過人,但他卻存在着一個致命的死穴——他是新進之人,根基淺薄,人脈不廣,在這短短時間內抓住的權力有如沙上築基。故而他採取的是自下而上的策略,牢牢掌握住城畿大營諸營官將領,進而乘亂控制城防軍各部,通過握有實際控兵權的營官將領建立起自己在軍旅中的實力,並趁勢鯨吞蠶食,接收昔日依附趙穆,現今惶惶不安,唯恐也被列入逆黨的勢力。一時間看似勢力急劇膨脹,但組成結構上極爲複雜,附而仍未歸心者、騎牆意存觀望者衆多,需得一段時日加以梳理、消化、清洗、經營、鞏固、拓展,方能徹底轉化爲自己穩固的一片勢力。
而敏感精明的許歷一番進言,則全然斷絕了尉繚築基的餘裕。尉繚職掌城畿大營,這是他最基本、也是最穩固的勢力根基所在,通過擢賞軍功,乃將他得力可用的部屬分至晉陽、代郡,以廉頗破燕軍中外郡牙將升擢入都替代,一舉顛覆了尉繚牢不可破的兵力控制。顏聚戇直勇將,毫無心機,尉繚倚之聲勢愈高,把他調任繆容麾下,輕描淡寫地便去了尉繚羽翼。軍中實力一破,那麼投靠尉繚的那些人就將產生各種離心變數,不出數日,尉繚赫赫揚揚的勢力即會分崩離析。至於廉頗還都,尉繚更是無從蹦躂了。
只是,令楊楓心中凜然的,卻非許歷這釜底抽薪之計,而是他審察機勢極爲微著,無論廉頗帳下偏裨將領,尉繚手下將校,盡皆瞭然於心,摸透弄清,娓娓道來,如掌上觀紋。心思縝密若是,情勢把握穩準,謀略深廣,這便是那個屢屢託病靜養,不預政事的許歷真實面目嗎?
追隨趙奢,共同締造了閼與大捷的許歷,終於顯露出了他的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