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悶的雷聲好似就在頭頂上追着翻滾,暴雨傾盆如注,獵獵狂風永無止歇般一陣接一陣,以橫掃千軍如卷席的氣勢瘋狂呼嘯而過。黃河水沸騰咆哮了,濁浪滾滾,吼聲如雷。茫茫天宇間,只顫蕩激騰着一片彷彿要吞噬一切的“嗚——譁——”、“嗚——訇——”嘶吼聲。
奔流洶涌,水力萬鈞,急湍裹住了纜繩繃斷的那一葉孤零零破敝的小舟。無助的小船倏而被高高頂上浪尖,一霎在一個劈頭砸下的巨浪中湮沒無蹤,轉瞬又在落下處跳起了一點頭,而馬上卻被怒吼的水濤狠狠推了開去,在衝激的急浪中掉卷向河心,在河面打着圈······船篷早被掀飛了,密匝匝的雨點打得人頭臉生疼,濺躍噴射的水花囂鬧着往船上撲。斷枝、敗葉、枯草、雜物,趁着暴發猛漲的河水涌騰着從上游衝下,不時撞碰在小船上,“砰”、“砰”的撞擊聲叫人心驚肉跳。衆多的漩渦洄流象死神猙獰的怪眼,盯住了弱不禁風的小舟。
破敝不堪的小船在水流的衝、撞、砸、碰之下,急劇地震顫跳躍扭擺着,無力地呻喚着,似乎只要再一個浪頭打下,就將四分五裂,沉入水底。
沒有星月,四外是混沌般的墨黑,黑得一派絕望。雨幕風濤裡,楊楓不知天在何處,不知地在何方,只知道自己正在死神的手心裡打着轉掙扎。全身溼透的他雙手緊緊攥着船檻,一動也不敢動,任憑小船狂亂地顛簸拋轉。刺骨的冷氣直滲入肌骨中,他雙眉擰得死緊,凍得臉色泛青,嘴脣發白,止不住牙關叩擊,“咯咯”抖顫。
在大自然面前,人力是何等的渺小。遑論楊楓身體猶自孱弱無力,便是勇冠天下,技壓四方卻又如何,暴怒的自然神力下,人是何其的軟弱無能,而生命又是何其的脆弱,瞬間的變幻即可奪去。
很奇異的,楊楓驚悸懊喪、凍得發麻的腦海裡沒有迤邐的思緒,綿長的憶念,莫名其妙地卻盈溢着填滿了一句詞:“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不是什麼詩情畫意,也不是什麼壯志豪情,有的只是無法自拔的壓力,全力以赴地等待,等待舟覆人亡,死亡降臨的那一刻——死了!死定了!
就他那點三腳貓的游泳技術,在濁浪滔滔黃河上的暴雨之夜,只配當龍王爺的上門女婿!
在觸手可及的死亡威脅下,楊楓的心裡突然一片寧定安祥,卸下了一直以來長途負重般的勞累,甚至,嘴角噙上了一抹淡淡的微笑。
劈頭蓋臉打得人睜不開眼的滂沱大雨裡,蒲其努力睜大虎目,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着,粗重的喘息聲風雨浪濤間清晰可聞。篙起篙落,竭力穩住船頭,拉直船身,點開撞擊過來的粗大枝幹,勉強撐住急流中小舟岌岌可危的形勢。
風挾雨勢,河水猛漲,水愈急,浪愈兇。一道電光裂開長空,白慘慘的一抹餘光還耀在眼底,一堵岸壁已突兀在眼前冒出。被一處渦流帶着,小船的船頭憑着一股強大的慣性,向黑魆魆的巖壁直挺挺地蕩過去!
“咔!”蒲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抽起船篙,抵向岸壁,藉着竹篙特有的一點韌性,順勢急抹······
小船打橫一蕩,船身猛地一側,逆着撞出了洄流,急衝下了數丈。卻讓蓋下的一個浪頭攔腰一掀,早進了大半艙水的小舟急遽地向左側傾斜翻覆——
倉促出篙,雖是老手,蒲其的力道依然難以穩定把握,竹篙回彈之力極大,差點蕩下水的他當機立斷,斷然摔手鬆篙,整個人被甩進了船肚,竹篙飛出老遠,斜斜插入河水裡。嚇出一身冷汗的楊楓不知哪來的力氣,咬牙一個急勢虎撲,全身壓在右舷上。小舟一晃,天幸穩住了。
壓撲過猛,楊楓的半個身子斜出了船舷外,飛濺的水沫潑得他滿頭滿臉溼漉漉的。船肚裡的蒲其探手一把抓住他的腳踝,楊楓忙借力翻起身子。只這麼生死一瞬,他緊張得全身滲出了汗水。
尚未緩過氣來,一截順流漂下的粗長木樁狠狠撞在失去了控制的小舟上,木板碎裂聲響,船頭橫格板裂開了。
蒲其一扯楊楓,大叫一聲,跳下水去,抱住了那截粗木樁。
卷在滾滾濁水急浪中,兩個人抱持着木樁,隨波逐流,向下遊流漂。
縱然是看破了生死,但當真最後關頭來臨時,楊楓仍激發出強烈的求生yu望。身軀被水流衝擊得扭擺不定,不住的有雜物斷枝砸撞到身上,氣血一陣陣翻涌,肌膚欲裂,他的雙手依舊虎鉗也似,死死抱住木樁,以墨子定靜心法保住心頭最後一點清明,對抗着越來越劇烈的昏沉暈眩感。
不知漂流了多久,雨,似乎小了一些,天際,隱隱透出了一絲亮色。楊楓和蒲其,肚子灌得鼓脹脹的,已是疲憊睏倦不堪。兩個人的精力都幾乎全部耗盡,力道,一點點地消失。眼前一片漆黑,一無所見。強烈的睡意,在黑暗中瘋長,無情地侵蝕着他們的神智。失去知覺的身子,麻木得彷彿不是自己的,僵硬的手腳,抱持住木樁,只是下意識的機械動作罷了。支撐着他們的潛意識,唯有兩個字:抱住!抱住!
“砰!”一聲悶響,過了一道回水灣,木樁在水流的帶引下,神差鬼使轉進了一個泊船的港灣碼頭,重重地撞在石埠頭邊一艘富麗的大船上。
“咦!有兩個人!”大船上微微一陣騷亂,探出兩個斗笠遮蓋下的人頭,在微明可辨物的天色下,看到了疲勞過度,精力耗盡,近乎人事不省的楊楓和蒲其。一個人頭縮了回去,幾個人低低商議一陣,放下搭鉤、小划子,把木樁和靠着最後一點意識,死抱着木樁的兩個人搭上了大船。
控水,掐人中,灌進一碗熱羹湯,神智昏迷,全身泡得發白腫脹,傷痕累累的兩個人終於被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強捺着無盡的疲乏,楊楓和蒲其互相靠持,拖着近乎失去知覺的身子,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楊楓嚥了口唾沫,艱難地就要開口道謝。
“咳——”一聲清咳,絲竹聲不絕於耳的船艙裡囊囊一陣腳步聲響,一把懶散,又隱隱含着不耐倨傲的聲音傳了過來,“唐新,吵吵些什麼——救兩個人,帶到下面去,賞他們些熱吃食便了······”
楊楓聞言擡頭,心裡只叫得一聲苦,不知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