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楓長噓了口氣,淺淺一笑,真摯地道:“吳兄,在下與墨門關係原亦近切。即今天下大勢我們皆明於心,秦人暴虐,律法峻急,由其一統,恐非蒼生之福。兄等畢生心血在求使墨家學說得以澤布天下,爲達‘尚同’、‘尚賢’之最終目的,楊楓願披肝瀝膽,與兄等墨者推誠合作。”說着緩緩伸出了右手。
吳平拿雪亮的黑眼睛盯住楊楓,深深吸了口氣,慷慨地大笑道:“楊公子此言,足見出自一片真心。”也慢慢伸出緊攥着拳頭的右手。
一直沉默着,久久沒有動彈,仿若一尊雕塑的蒲其臉色微變,呆滯的目光一閃,嘴角抽動兩下,一把按住吳平的手腕,敏感地道:“楊公子之意是,與墨者推誠合作?”
楊楓靜靜看着他,沉着鎮定地點了點頭,並不回答這個不必要的疑問。
吳平偏了蒲其一眼,一反腕,脫開他的手掌,眼裡閃爍着興奮決然的異彩,朗朗地道:“他,靠得住!蒲大哥,我們心裡都有數,墨門的助力,遠甚於墨者的幫助。他要是隻爲了利用墨者,根本毋需向我們提出鉅子的問題。不管別人怎麼想,吳某願意以墨者之身,和楊公子推誠合作。”
“啪——啪——啪!”輕輕地三擊掌。
蒲其的臉頰上浮現出一層薄薄的羞赧之色,交織着難以描摹的神情,用銳利的目光看了看楊楓,又瞅了瞅吳平,緘口不語,低下頭盯着自己的兩隻手,沉寂中一片濃厚的陰鬱氣氛籠罩了整條小舟。
許久,他猛地擡起頭,舔了舔嘴脣,沉悶的聲音在微微發抖,帶着負疚的痛苦,字斟句酌地道:“吳平,話雖如此,畢竟關乎墨門的興衰命運,你不待和弟兄們協商後再做決定嗎?”
吳平眯着眼,咧嘴笑了笑,用懇切堅定的語氣道:“我只是以墨者的身份與楊公子推誠合作,並不代表其他的人。如果可能,我希望有更多的弟兄們能用自己的雙眼和經歷去做我們應該做的、有益的事,而非拘於定法,墨守成規。”
“好!好!我送楊公子返趙,你去傳訊聯絡各地的弟兄們,我們在邯鄲議決。”蒲其盡力沉穩地道。
楊楓略一沉吟,劈頭提出了他最關心的問題:“兩位,敢問如今大梁的情勢如何?”
蒲其和吳平的臉上都現出了凝重、不安的神色。蒲其皺着眉頭理了理思路,低沉地道:“便在我救得公子的那一日,大梁爆發了一場變亂。詳細情形究竟如何不得而知。只恍惚聽聞,先是傳說信陵君奪權伏襲龍陽君,接着卻又滿城俱是龍陽君勾引齊人作反,逼弒安釐王的風言。大梁城裡城外,四處皆是戰火廝殺,直鬧亂了一整日。最終的消息是安釐王爲龍陽君黨羽衛慶所弒,信陵君迅速敉平叛亂,龍陽君事敗自刎,齊國使團上下一干人衆盡被扣押。現今,信陵君一面穩定亂局,迎立太子增,一面大肆搜索僥倖漏網兔脫的田單。聽說魏國大軍頻頻調發,欲出兵討伐齊國報仇。”
楊楓眼睛一亮,隨即眉尖微微蹙緊,道:“可知趙國使團及公主怎樣了?”
吳平的聲音也很低沉,“趙軍閉營固守,未曾捲入魏國變亂。至於趙國公主,卻是不知······幾日來大梁一帶警備森嚴,盤查極緊,城內外的行動被強度地限制着,欲打探消息很是困難。前日我方走了一遭,無法進得城去。”
蒲其嘆了一聲,接口道:“現在沸沸揚揚傳得最廣的就是田單暗中潛入大梁興風作浪,實是此次魏國大亂,安釐王遇弒的罪魁禍首。都城已有賞格懸出,能生致田單者,賞三千金,拜中大夫;殺死田單者,賞兩千金,進下大夫。田單的心腹衛將劉中石還被曝屍於大梁城頭······”
吳平撇着嘴冷笑一聲,道:“龍陽寵佞幸臣,安會弒君犯上。大梁之亂,得利最大者,莫過於信陵君。兩個多月前,大梁不就遍傳童謠讖語了嗎。不過,田單私潛入魏,又被髮掘出蹤跡,向來不離左右的心腹親信劉中石還喪身城中,倒真是百口莫辯了。信陵君這一手扣得結實。”
楊楓朝後靠了靠,目光滯留在艙篷上的某一點,心頭泛起了新的希望,卻又浮上一份焦慮、疲頓。大梁的變亂終於如願爆發了,魏國和信陵君,被推上了風口浪尖,而擋災的,則成了齊國田單。這或許將對趙國的戰機有所補益,能爲大趙贏得挽回局勢一點寶貴的時間。可這含混的消息並不包括他迫切亟欲知道的人和事,他的腦海裡疊現出一連串的身影,范增、展浪、李倫,甚至趙倩,這一切都勾起了他無盡的思緒,令他感到說不清的沉重。
而思緒從大梁延展開去,邯鄲,如今的情形又是如何?奸猾陰狠的趙穆真會捺不住野心異志而叛亂嗎?邯鄲的時局牽着烏家、郭家,而烏家、郭家又連着他立基河套的藍圖,大局成敗,千頭萬緒,實在叫人放心不下。即便不考慮那麼深遠,只就眼前而言,他孤身一人狼狽返趙,怎生自圓其說地交卸差使,都是他不能不加以認真考慮的。
楊楓,感到了一陣沮喪的焦躁和心煩。
三人默默不語地坐了一會。吳平站起身,拍拍蒲其的肩膀,低聲交代了幾句,一拱手,深深地注視了楊楓一眼,滿懷激情地道:“楊公子,咱們後會有期!”跳上岸去,一跳一跳大步走了。
蒲其對着他的背影怔怔望了一陣,騰身而起,披上蓑衣,一蹬腳,撐篙一點,小舟貼着河岸悠然一竄,逆流而上,踏上了北歸返趙的征程。
請看下章《運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