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陵君依然是一派從容淡定,出座先將譚邦扶起,憂傷地一笑道:“起來,起來!你們的忠直,我都明白。但時勢艱危,實是不能再猶豫等待了。”
揹着手,信陵君慢慢在室內踱着。驀地,踱到門前的信陵君猛然轉過身來,沉穩的目光掃過皆已站起身的幾個心腹,下決心地道:“目前,我和呂不韋的目標、着眼點都放在國內。但我們有着各自面臨的不同困難。我的隱患在外,他的麻煩在內。如果秦人不肯將爲質的太子增放回,我們的計劃就缺了最重要的一環而無法推進。而我們發動後,秦國勢必趁火打劫大舉伐魏,以我大魏一國之力亦是無力相抗。而對呂不韋而言,論威望、人脈、尊貴,都無法與陽泉君相較,趙姬死於邯鄲,對他攫取權位而言,更是一大重創。目前,能讓他登上高位最直接、最有效的辦法,就是軍功。可他一系的將領只有受秦國軍方排擠的蒙驁,而且這個蒙驁三年前爲我大敗於華*上,損兵折將。因而,秦國東進,軍功也絕不會落到他呂不韋的頭上。所以,我們雙方可以找到一個利益的契合點。”
室中靜悄悄的,又悶又熱,案几下蚊子“嗡嗡”地飛着,撞着。譚邦踏上一步,又待異議。信陵君灼熱的目光制止了他,“幾年前蒙驁伐趙,下榆次等三十七城,南定上黨,雖攻我高都而未拔,然而背靠丹水的高都已孤懸於外,側翼盡喪。若秦人此度東侵,高都一帶決計難守,那麼何不乾脆作爲一個交換條件將它讓與呂不韋,而把其中人口、財貨、糧秣遷於丹水以東,以幾處空城付與秦人。”
譚邦搖頭懷疑道:“君上適才不是言道秦國東征的軍權不會落到呂不韋一系的手中嗎?何況高都一帶秦人得之易,那麼以呂不韋的心機深沉,又如何會與我們結盟?”
信陵君冷冷一笑,道:“商人取利。呂不韋是大商賈,不是秦國的愛國者。在他心中,他破家助子楚的回報是謀國之利。若他不能攫取到自認爲應得的權勢,反而屢屢遭受打壓,那麼便是秦國能一統天下又與他何益?可如今陽泉君的實力遠超他的意料之外,他爬不上去,又怎會關心秦國的統一大業。就利益而言,對他來說,至關重要的不是秦國能在魏國之亂中得到多大的發展,而是他自己能借機撈取到怎麼樣的實惠······所以,在切身利益面前,不容他不動心。只要他願意結盟,他便能立即擺脫目前的窘境。”
他的眼裡射出了嚴峻的冷光,流露出一股懾人的強大精神力量,完全失去了韜晦的意味,“自歸國來,我盡釋兵權,韜晦避禍,世人只道我魏無忌醇酒婦人,恣意聲色,沒有人想得到此次趙魏聯姻另有玄機。所忌者亦是魏趙再次結盟聯手,而不知我已下決心除去安釐王,魏國將至的內亂又有何人能夠預見。而我,就向呂不韋透露了其中的關鍵,請他一力促成太子增歸國成婚,再密奏子楚與秦王,言及魏國將有大變,應抓住時機東進。如此,他即可借準備對外用兵擺脫不利的情勢。到了魏國果真內亂,一切均在其料中時,他又能以目光敏銳,思慮周詳,全局在胸的能力,一舉奠定他的地位,壓下陽泉君一頭。而順理成章的,他可要求領軍伐魏,我即以高都之地再送他一樁軍功,助他一臂之力······也就是說,在這次盟約中,他不止立下軍功,更將以一個出色的政治家、戰略家的面貌改變秦人對他的印象,爲他攀上高位掃清不少障礙;而我,既能確保太子增歸國,順利實施我們的計劃,又可通過他控制秦人東侵的幅度,以不至於出現難以控制的局面······”
季樑沉吟道:“君上,如斯做法,無異於玩火。姑不論君上仁義之名素著於世,此事若泄,對君上的聲望是一個極大的打擊。呂不韋此人,如何輕信得的。如他知曉我們的謀劃,說動秦王,藉機一舉亡魏,那又如何是好?何況較之陽泉君,呂不韋難對付多了,他登上秦相之位,我們豈非自樹強敵?請君上三思。”
信陵君鐵青着臉,面色嚴峻而冷肅,“秦國據關中,復有巴蜀,以其耕戰制度,國力恢復極快。大抵不過二三十年,當能席捲天下。我此次甘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作爲,乃是盡全力作最後一搏,以求挽狂瀾於既倒。區區身外虛名,與祖宗之血食相較,又值得什麼。呂不韋固奸梟之人,然而利害得失他還是算計把持得定的。以秦今日之力,亡魏實非易事,縱然能行,折損之大恐也是其承受不起的。那呂不韋商賈出身,非嫺於軍事,他如何敢輕犯我兵鋒,折卻好不容易建立的聲名。而秦若王陵、王齕、徐先等大將數路盡出,雖非我一人之力所能抵擋,然其斬獲必非呂不韋高都之捷所能及,呂氏又居陽泉君之下矣。秦將相爭權之惡例,由來已久。當年範睢怕白起下邯鄲,爲秦帝業之佐命元臣,乃建言班師罷兵,許韓趙割地以和。範睢爲應侯,居相位,秦王視爲心腹股肱,猶斤斤計較於個人權位得失,況一尚居客卿之位的商賈呂不韋。正因爲他的精明,我才與他結下此盟。”獰笑了一下,“呂不韋的才具遠在陽泉君之上不假,但他少了陽泉君的人脈,更是野心勃勃。他若登上相位,秦國將相爭鬥,勢必更甚範睢、白起。我敢斷言,呂不韋的下場,不見得會比商鞅好多少。”
信陵君顯露出來的生氣勃勃的力量顯然震懾感染了室內的幾個人,悲壯的情懷在胸中膨脹,膨脹······君上爲此冒着巨大的風險,甚至完全拋棄了二十多年來建立的賢名,這也意味着,這是一場沒有退路的大決戰,生死成敗盡在此一舉。
信陵君歸了座,雙目微闔,悠然道:“我使昭忌入秦遊說呂不韋,難道他還會反被呂不韋算計了嗎?”
幾個人相視一笑,忐忑不安的最後一點擔心也放下了。
“樂刑,你明日一早即領八百人飛趕往蕩陰接應趙國使團。記着,對那個楊楓態度要恭謹,可以唯其馬首是瞻,不要和他發生任何牴牾。”信陵君面無表情地道,“譚邦,你開始着手收集秦國毛遂與呂不韋門客論戰的資料,特別是那些一針見血切中呂不韋執政理念弊端的言論。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