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風了,高溫的氣流挾裹着地面蒸騰的熱氣,拂卷在一具具銅澆鐵鑄般挺立着的軀體上。
斜陽影裡,血色黃昏,楊楓仿若金屬般鏗鏘的語聲重重地撞擊在每一顆心上。
“弟兄們,趙魏聯姻,觸動的各方利益不知凡幾,何況美女金帛,最動人心。除卻囂魏牟、灰鬍之流賊寇,大梁之行兇險未可逆料。危難和艱險,會使人沉淪,卻也最能磨礪人的意志。就象一塊鐵,只有放在鐵砧上反覆捶打,纔可能百鍊成鋼。此行最需要的,是打死仗的決死精神。弟兄們如果信得過楊楓,向這邊來,大夥兒生死與共,拼將碧血寫忠烈。如果楊楓臨陣退卻,全軍皆可揮刀斬殺。但若無拼死一決勇氣的,現在就可以走,我與你們一道手令,言明派遣爾等回都辦差。我不希望將來有人因爲臨陣怯敵而死在自己兄弟的刀下。”他威嚴的目光掃過全場。
臺下極短暫地靜默了一下,除卻少原君及其手下十數人,所有人都向木臺擁去。全身血液急速流動着的士兵們熾烈的目光看着臺上,他們的自信、自強、自尊,都被激發了出來,楊楓在他們心目中陡然更加的高大。他們也都已明白,該走向何處,他們生命的價值在哪裡。
楊楓心頭涌起一陣欣喜,大聲道:“弟兄們,無論是囂魏牟,或是灰鬍,肆虐已久,積儲的輜重器械、金珠錢糧無算,賊衆若破,一總無主之物皆由大家分享,楊楓錙銖不取。”
這一招先嚴號令,次明賞罰果然有效,臺下立刻沸騰起來,爆發出一片歡呼聲及嗡嗡的議論聲。
呆頭鵝一樣愣愣地在一旁看着的少原君突然跳起身,斜眼歪嘴,揚着頭急吼吼地大叫道:“喂,喂。楊楓,你什麼意思?爺的家資被擄走近半,如果破滅賊寇,該當先歸還爺的資財······”聲音大得在一片嘈雜聲中衆人猶能聽得清清楚楚。
軍兵們紛紛回首,鄙夷地看着這個尋歡作樂一擲千金,平素卻慳吝得一毛不拔的少原君,有那膽大的還低低啐了兩口。
楊楓眼裡閃過一抹笑意,冷漠地道:“少原君此言差矣。君上言資財被劫,在場的又有誰人得見?倘真有此事,君上有力,自去奪回,衆人決無話說。若待破賊斬獲,乃屬戰利,自當分賞有功,君上何等身份,襲爵的封君啊!豈會厚顏腆臉與軍士分肥?”
少原君愣了神,裂嘴呲牙,露出兩個缺了半截的門牙,白着眼直努嘴,“你,你······”一時被憋得說不出話,只一個勁“咕咕”地嚥唾沫。好半天才緩過勁,梗着脖子,鼓着腮,挫着後槽牙狠狠道:“一幫賤種!爺倒要看看,誰有那狗膽,敢昧下爺的資財!”
但很快,他通紅的小眼睛裡挑釁、嫉妒、忿恨的目光就被那許許多多閃爍着怒火的逼視打了回來。少原君驚訝地張大了嘴,一陣心虛,“走!”恨恨地一跺腳,有些手足無措的他扭頭往自己的營帳就走。
“少原君,你當不了家,做不了主,還是讓平原夫人決定你們今後的行止吧。”楊楓遙遙地送上了一句。
少原君雙肩一抖,腳下略略一滯,卻又以更快的速度走了去。
接着,楊楓重新調配了騎步兵的配置,再次申明軍紀後,隊伍昂奮地散去了。
楊楓和范增回到帳中。范增一挑大指,低聲道:“公子好胸襟氣度,如此非獨禁軍歸心,士氣大振,回都後衆口宣揚,對公子日後更是大爲有利。”
楊楓眼裡閃過隱憂,搖了搖頭,正要說話,帳外衛士高聲道:“徐海求見。”
楊楓冷冷一笑,“請!”
高瘦硬朗的徐海大步進入營帳,躬身恭聲道:“楊大人,夫人已傳下話,一切聽從大人調遣,並請大人過帳一敘。”
已在意料中的楊楓淡淡道:“多謝平原夫人信任。至於過帳敘談,楊楓軍務倥傯,只能卻之不恭了。你回去覆命吧。”
徐海忽的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神色慘淡地道:“楊大人,少原君年未弱冠,少年嬌貴,素爲老君上及夫人寵縱,未知軍法森嚴,致屢屢冒犯大人威權。徐海特代少主向楊大人賠罪,乞請大人大量,勿與相較,盡力衛護得夫人和少君上週全,不絕老君上之祀,徐海泣血叩首頓拜。”
楊楓大是詫異,看了范增一眼,微笑道:“徐壯士不必如此,少原君如能遵我軍令,我自可保他無虞。他若是一意孤行地自行其是,那我也無能爲力了。”
徐海露出感激之色道:“多謝楊大人。我等自會盡力勸諫少君上的。”
范增搖頭道:“少原君何知待士之道,輕慢固不待言,動輒叱喝ling辱如役奴僕。今懷忿而回,徐君自度能勸諫得了嗎?”
徐海狠戾的臉上現出了一抹慘痛,嘶聲道:“徐海當日年少輕狂,帶劍慕遊俠舉,以細故殺人,乃有牢獄之厄。萱堂年高,老君上饋粟肉,給布帛,不時存問,又以力脫我之災,收歸門下。老母辭世,亦是老君上代爲殯斂。徐海一介武夫,區區一身,無以爲報,唯致力效死命。老君上臨終,以少主相托,我感老君上知遇大德,只能竭盡綿薄微力,維護得少主周全。”說着,又拜倒在地,磕了三個響頭,沉痛地道:“徐海聞大人聲名久矣,然而無緣相見。此次得與大人同行,徐海心中實是歡喜,卻又未得親近。今日聞大人慷慨陳詞,衆軍歸心,方始見識得大人的胸襟。只可惜今生無緣得隸大人麾下,誠畢生之撼。來世有緣,必追隨大人左右······”
范增沉靜地笑道:“徐君,今生尚長得很,何需期以來世。君臣以義合。君待臣如手足,則臣待君如腹心;君待臣如犬馬,則臣待君如路人。平原君視你爲國士,你自當以國士報之,少原君以奴僕待你,你以衆人報之可矣。何況你是趙人,保得少原君平安抵魏,亦能抵償平原君知遇之恩,自可另覓明主,爲故國盡一番心力。”
徐海站起身,決然搖頭,正色道:“這位先生誤矣。士爲知己者死。徐海蒙老君上屈節延攬,拔識於泥塗中,此身已屬君上,非自己所有。況我受老君上臨終遺命,若中途離棄少主,何以爲人?又有誰願納此等有始無終的趨勢負義之輩。”
楊楓微喟道:“壯哉!耿介孤忠,最是難得。徐海,我便與你定下來世之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