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拂過,樹林的葉片和地上生長着的草葉簌簌搖曳。
湖面上波光粼粼,光芒直直反射到站在岸邊的男人的靴子上。
楚彥站在湖岸邊,靜靜注視着倒在地上的“少年”。
“這小子怎麼倒在這了?”
“這不是那南楚的春華君嗎?”
其他黑衣人從他身後探出頭來,在少年身邊圍成一圈,目光灼灼地盯着昏倒在地上的少年。
楚彥定定打量了地上的人幾眼,擡頭看向面前碧波盪漾的湖面。
湖面上極爲安靜,沒有絲毫異常。
楚彥目光深了深,淡淡開口,“你們去找找其他人吧,他的其他同伴估計都沒走遠,應該都在這附近。”
黑衣人們擡起頭來,互相對視了一眼,目光猶疑。
“長老,”有禪院弟子覷着楚彥的臉色,疑惑地開口問道,“不現在殺了這小子嗎?”
他們這次的任務極爲隱秘,在出發之前楚彥明明吩咐過他們,在執行任務的過程中只要撞上外人,不管什麼身份全部殺無赦。
此時這個南楚人暈倒在地人事不省,正是殺他的好時機,楚彥爲何偏偏不動手?
且聽楚彥的語氣,似乎是想支開他們。
楚彥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瞥了一眼發問的禪院弟子。
在接觸到他的目光的瞬間,剛剛開口的禪院弟子渾身一凜,後背直冒涼氣。他連忙低下頭,“弟子不該多嘴,弟子這就去找其他人。”
楚彥輕笑了一聲,又恢復了之前和氣的模樣。
他用腳尖踢了踢地上的人,淡淡道,“這小子我一人在這看着就行了,你們都去找其他人。”
“弟子遵命。”
另外幾個老謀深算的禪院弟子沒有開口,此時看見楚彥表了態,均低頭稱是。
岸邊騰起幾個黑影,黑衣人們紛紛離開。
一陣風吹過,湖邊站着的人裡只剩下楚彥一人。
“總算是安靜了。”
楚彥走到躺在地上的少年身邊,負手看着湖面。
身邊人寂靜無聲。
“看來是真的暈了,”他低頭望了一眼地上的人,笑了一聲,“你在這湖裡,又看到了什麼呢”
地上的人依舊沒有回答他。
楚彥轉過身,一言不發地望着地上那個身影。
湖面上的風從他的面具上拂過,楚彥目光凝了凝,緩緩將手掌伸入懷中。
等他再將手拿出來的時候,手掌已經攥成了一個拳頭。
楚彥凝視着自己握緊的拳頭,緩緩鬆開五指。
他的身影倒映在湖面上,湖面騰起比波光更爲耀眼的光芒。
即便在明亮的白天,依然能看到有點點的光芒從他的指縫中射出。
楚彥張開手掌,只見一片小小的亮光在他的掌心躍動着,宛如一隻發光的蝴蝶。
他靜靜凝望着這一抹細小的光芒。
如果此時有人在他身邊,恐怕會無比驚訝於他的眼神。
楚彥無比眷戀地望着掌心的碎片,眼神和動作都溫柔至極,彷彿他手中託着是他在這世上最重要的東西。
不知看了多久,他終於下定了決心。
看向躺在地上依舊人事不省的少年,楚彥蹲下身,手託着那枚碎片舉到他後心的位置,隨後輕輕撒開了手。
他手心那枚發光的碎片就像一隻真正的蝴蝶一樣翩然飛下,落到少年的後心上。
這時奇妙的一幕發生了。
那發光的碎片倏一接觸到少年的後背,立刻融化滲入其中,宛如水滴落進湖面一般,瞬間消失無蹤。
楚彥站在一邊定定看着這一幕,灰色的眸子裡涌動着極爲複雜的情緒。
“果然啊。”
他靜靜望着躺在地上的少年,自言自語道,“即便外貌發生了變化,內裡的魂魄卻一直沒有變化麼。”
如果說之前的一切只是他基於直覺的猜想,此時此刻看到這一幕,他終於可以肯定了。
“終於,找到你了。”
湖邊靜極了,只能聽見湖水拍打岸邊的聲音。
楚彥望着地上的那個人,眼前的視野漸漸恍惚起來。
眼前的這個“人”,或者說這副皮囊之下的靈魂。
他已經尋找了整整八年。
……
……
說是尋找了八年並不準確。
更準確的說,他和那個存在,是在八年前相遇的。
楚彥靜靜注視着地上的人影,耳邊響起嘀嗒嘀嗒的水聲。
那是通往地下的通道里,地下水沿着巖壁往下流的聲音。
他眼前燃起一盞光線微弱的燈籠,燈籠的光圈裡,站着一個瘦骨嶙峋的少年。
那是一條黑暗的,長長的隧道。
一名瘦小的少年一手打着這盞燈籠,一手摸着潮溼的牆壁,一階一階往下走。
他的動作極爲小心,因爲他知道他如果腳底一滑摔下去,他很可能死在這裡都沒人知道。
這裡是禪院的最深處。
是整個禪院地宮中最爲隱秘,陰森,危險的地方。
楚彥站在灼熱的烈日下,整個人遍體生涼。
這是一段獨屬於他自己的,他從未告訴過任何人的記憶。
在這段記憶裡,有一個還沒完全瘋狂但即將瘋狂的少年,一個黑暗的、空無一人的房間,還有一團莫名其妙的,他說不出到底是個什麼東西的存在。
……
……
“阿彥,你來了。”
被母親送進禪院的第五年,他滿了十三歲。
和剛來時不一樣,他不會再在半夜哭醒,摸着身上的鞭痕喊着阿孃無法入睡。
可即便如此,每次進入那個供奉着金色佛像的佛堂之時,楚彥渾身的筋肉還是會瞬間繃緊。
“禪主。”
喉嚨像是被繩子勒緊一般難以呼吸,他臉上瞬間露出了甜甜的笑容,恭順地趴伏到地上,“禪主,您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說了多少次了,你不用向我跪拜,”金色佛像淡淡開口開口,聲音不喜不怒,“你母親看到可是會傷心的。”
“怎麼會,”楚彥臉上笑意不變,“禪主德高望重,小子是被您的威望所感,五體投地而已。”
如果剛開始他還會被這樣的說辭所惑,到現在他已經心知肚明。如果他以爲他能向母親告狀,那纔是大錯特錯。
在說出禪院隱秘的瞬間,他就會連人帶存在都消失,成爲地下那些黑泥的養料。
就像那飛不出的蝴蝶,啪的一聲掉在泥裡,被瞬間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