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嘉樹一時間不知所措。
可下一刻,望着李稷手掌下面容不清的女子,他的心緩緩沉了下來。
“嗯。”
他輕聲道,“喜歡。”
很喜歡。
不得不說李稷這個問法實在是有些刁鑽,若不是他和嬴抱月有那段不同尋常的經歷,還真沒辦法立刻回答他。
李稷收回手,坐回原來的位置。
“你還真是厲害。”
望着自己掌心的紋路,他在心中緩緩嘆了口氣。
這一刻,他不知道他是在感嘆姬嘉樹的用情至深,還是在嘆他自己。
“你這問法才厲害,”姬嘉樹眉峰擰起,“好好的,一個人怎麼會變成別人的樣子?”
李稷這人一天到晚腦子裡都在想些什麼東西?
是在化蛇的幻境裡受到刺激了嗎?
當誰都是神獸,可以隨意變幻姿態的嗎?
李稷苦笑一聲,知道尋常人的確是無法理解他的想法。
“可你還是回答了,”他垂下視線,眼睫微微顫動。
說實話,他沒想到姬嘉樹能那麼不假思索地迅速回答。
姬嘉樹這樣的人根本不屑於說謊,所以他剛剛所說的一切都是發於本心。
只是人第一眼見到的都是對方的面容,如果對方真的變成另一個人,是否還能保持同樣的感情。這樣的問題問相守幾十年的夫妻,恐怕都無法立即回答。
“我能回答你,是我一開始喜歡上的,並不是她的面容。”
姬嘉樹笑了笑,手指在地面上勾畫出一棵樹的圖案。
“我和她認識的時候,我並不知道她長什麼模樣。”
李稷一愣。
如果他沒記錯,嬴抱月和姬嘉樹初次相見,應該是在南楚邊境城池的城外。那一天,姬嘉樹親自來接,怎麼會沒見過她的模樣?
姬嘉樹看他一眼,眉毛動了動,流露一個有些調皮的笑意,“想知道?”
李稷望着他,都說南楚國師的嫡公子少年老成,但姬嘉樹此時的神情纔像一個十五歲的少年。
他原來……還能露出這樣的表情。
“我……”李稷苦笑一聲,點頭,“想知道。”
其實沒那麼想,但他隱隱覺得姬嘉樹應該是在等他說這句話。
“哼,”姬嘉樹嘴角翹起,得意地別過頭去,“我不告訴你。”
果然是這樣……
李稷只能繼續苦笑,但望着火光下少年潔白如玉的側臉,他視線微微閃動。
“我說……”
“嗯,什麼?”姬嘉樹回過頭來。
“我說你的封號,選的真好,”李稷望着他,心平氣和道,“你和這個名號很相配,春華君。”
春華。
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
他面前的少年的確而如春一般,朝氣蓬勃,觀之就令人明朗。
如果有女子和他在一起,想必會和和美美,一生歡悅吧。
突然被誇,姬嘉樹有些措不及防,偏偏李稷的誇獎讓人察覺不到絲毫刻意的恭維,像是想到就說了,直擊人心。
“你……”姬嘉樹舌頭僵了僵,也開口道,“你的封號也很合適。”
倬彼雲漢,昭回於天。
他雖不知道李稷的昭華取之何處,但昭字自古以來就有光明之意。
雖然性格內斂,常年身着深色衣裳,但不知爲何李稷給他的感覺卻一直十分明亮。
就像你知道,無論在何時何地,他都絕不會傷害你。
淳于夜也經常身着黑衣,但淳于夜身上的顏色,就像是沒有底的沼澤,可李稷的深色,卻只是因爲潭水太深,水的下方是永遠清澈的。
姬嘉樹垂下視線,他能那麼肆無忌憚地和天階修行者對話,也不過是因爲對方是李稷罷了。
明明他們之間沒有絲毫的親眷關係,還因爲嬴抱月處於一個微妙的敵對位置。但剛剛他在言語間捉弄李稷時,那份感覺就像是在和自己的兄長姬清遠對話一般。
姬嘉樹深吸一口氣,他又何嘗不知呢?
李稷其實一直在讓着他。
如果李稷真的想和他搶,他有一百種方法帶走嬴抱月。
當然他也不是會輕易認輸的人,可姬嘉樹知道,雖然他嘴上說李稷不是君子是懦夫,但李稷的所作所爲,他是敬佩的。
他不得不承認,這是個了不起的男人。
如果嬴抱月會喜歡上他,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姬嘉樹微微抿緊脣,正心情複雜之際,李稷一句話卻徹底推翻了他心中的感受。
“你說封號?那不是我自己想的。”
李稷猶豫了一瞬,捅了捅火堆,還是決定誠實以告,“那是我喜歡的人的名字。”
咔嚓一聲,姬嘉樹捏斷了手中一根樹枝。
“你這個人……”
姬嘉樹咬牙切齒,每次他想誇這人的時候,這人就能輕而易舉將他在自己心中的印象扭轉回去。
他深吸一口氣,挺直身體。
“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怎麼想的?”
李稷回過頭來看他。
“恕我直言,”姬嘉樹目光冰冷,“如果你心中依舊最喜歡另外一名女子,那麼這樣的你,配不上抱月。”
當然,如今世道,喪妻再娶是常事,沒人說娶了新人就要忘記亡人,但李稷的情況完全不同。
即便是隻言片語,姬嘉樹都能察覺到,李稷的心一直都停留在過去。他的那份戀慕過於強烈,即便過了八年都沒有絲毫褪色。
“我……”
李稷聞言心頭一震。
“你喜歡的人到底是誰?”姬嘉樹定定注視着他的眼睛,“如果你喜歡上了其他人,你會把那名叫作昭的女子放到第二位麼?”
李稷的目光也冷下來。
“那是不可能的。”
姬嘉樹有些惱怒,但想起李稷不惜一切代價都要保護嬴抱月的種種舉動,他還是強壓着情緒問道,“爲什麼?”
他能理解李稷的難處,但哪怕他再通人情,都無法明白。
活人難道不比死人更重要麼?
強抓着已經逝去的人,到底又有什麼意義?
李稷望着燃燒的火堆,靜靜開口。
“結髮爲夫妻,恩愛兩不疑。征夫懷遠路,起視夜何其?”
“行役在戰場,相見未有期。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姬嘉樹不是第一次聽說這首詩,但坐在空蕩蕩的山洞裡,聽到面前素來沉默的男子吟誦出這首詩的時候,他渾身泛起雞皮疙瘩。
這是他第一次,察覺到一種瀰漫在時光中的,難以言說的悲涼和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