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夜那份近乎妖異的美,一直牢牢留在她的心中。
但這份美,並不完全屬於西戎人。
她無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都沒有見過長得這麼很好看的西戎人。
那個時候,嬴抱月就有過一個猜測。
那就是她眼前的這個人,應該是個混血兒。
在東吳的中階大典上,淳于夜曾當衆彈奏只有中原纔有的鳳首箜篌,再加上他過於流利的中原話,嬴抱月曾認爲他的母親恐怕是位中原人。
可在之前的記憶裡見過淳于夜的母親後,嬴抱月才發現,她的猜測大錯特錯。
淳于夜的母親不但是個西戎人,還是前代西戎白狼王的小女兒,一名身份尊貴的西戎公主。
西戎人叫她稚雲公主。
“牙兒,你住手!你在做什麼!”
遠處傳來女子淒厲的喊聲,嬴抱月擡起頭,看着遠方跌跌撞撞跑來的白衣女子,心情複雜。
淳于夜的這份美麗,的確是繼承自他的母親。
除了封號,嬴抱月還聽過其他牧民稱呼她爲“蘇佈德”。
蘇佈德,是西戎語中“明珠”的意思。
遠方的女子有着讓人心生憐惜的美貌和不似西戎人一般的白皙膚色,身體也沒有西戎女子那般的強壯。
但嬴抱月或多或少知道稚雲公主身體虛弱的原因。
這枚西戎草原上的明珠,並沒有被人護在掌心,而是遭受了狼王的摧殘。
“公主、公主,大汗就要回來了,你不能跑出來!”
地上傳來鐵鏈摩擦聲和侍女焦急的呼喊聲,嬴抱月望着遠處女子腳腕處的鎖鏈,不忍地移開視線。
稚雲公主,平素都是被白狼王用鐵鏈鎖在寢帳中的。
嬴抱月不知道爲什麼白狼王要這麼對待自己的妹妹,但隱約聽侍女提起,似乎是因爲稚雲公主在幾年前曾經逃走過。
她爲什麼要逃?她逃走後又做了什麼?
嬴抱月無從得知,只知道從淳于夜有記憶時開始,母親就是一個被鐵鏈綁着的女人。
“夜……阿夜,你沒事吧?”
這時掙脫鐵鏈的女人已經跑到了兩名少年身邊,稚雲公主伸出手去推踩着淳于夜的黑皮少年,但那少年卻一動不動,碧瞳陰鬱地注視着跪在地上的女人,吐出一句讓嬴抱月震驚不已的話。
“娘。”
這名少年,居然也是稚雲公主的兒子?
少年臉上的輪廓能看出白狼王的影子,卻和淳于夜沒有半點相像。
西戎人有父死妻後母的習俗,所以對父親的女人,除了親生母親之外,都不會喊娘。
嬴抱月原本以爲二人是同父異母的兄弟,現在看來,居然是一母同胞?
既然是一母同胞,爲何他要這麼對待淳于夜?
而從稚雲公主的反應來看,她似乎也十分害怕這個兒子。
“翟、翟王殿下,”白衣女子低下頭,懇求道,“求您放過他。”
嬴抱月一怔,這名少年才十五歲,就已經是翟王了?
“現在知道叫我翟王了?”黑皮少年聽見這個稱呼,眼神卻更加陰冷。他彎腰用馬鞭挑起母親的下巴,“你剛剛不是叫的我的名字嗎?”
白衣女子微微顫抖,擡起頭來,悲傷地凝視着遠比自己高大強壯的長子。
“牙兒,你放過他,他是你弟弟。”
“這個從外面抱來的雜種,是我弟弟?”黑皮少年仰頭大笑,隨後低頭兇狠地瞪着自己的母親,“我淳于牙沒有這種弟弟!”
地上的淳于夜猛地掙扎起來,淳于牙一腳將他踹到一邊,稚雲尖叫一聲,爬過去想將他抱到懷中。
望着狗一般躺在地上的瘦弱弟弟和母親眼中流露出的從未對他露出過的憐惜,淳于牙眼中怒火暴躁更甚,一把揪住母親的胳膊。
“我原本以爲你這個女人沒有心。”
“現在才知道,只是心不在我淳于牙身上。”
他抓住稚雲的胳膊將她重重摔在地上,遠處傳來一聲男人的呵斥。
“牙,你在做什麼!”
聽到這個聲音,地上的稚雲渾身顫抖了一下。
身披狼皮的白狼王大步走來,一鞭子抽在長子的身上。
“父王,”淳于牙捱了一鞭子,讓到一邊向白狼王行禮。
白狼王冷哼一聲,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女子,目光停在她腳腕上弄斷的鎖鏈上,眸光沉了沉。
“又弄斷了啊。”
“妹妹,看來你境界又上升了,下次得換更粗的鏈子才行了。”
男人的聲音帶着笑意,嬴抱月聞言卻猛地捂住嘴。
她的胸腔因爲憤怒和噁心而起伏不已。
這名女子,是修行者?
這個男人明知自己的妹妹是修行者,卻用鐵鏈將她鎖在寢帳內?
白狼王的目光落回長子身上,又抽了他一鞭,“滾回去打你自己的閼氏,我還沒死呢,就敢碰你娘了?”
淳于牙頂着鞭痕站起來,眼含殺意地望了地上的淳于夜一眼,緊緊褲腰帶,轉身離開。
看見他這般模樣,白狼王眼中卻帶着欣賞。
他蹲下身,看向閉眼躺在地上的稚雲。
“我們兒子是不是很優秀?”他大笑道,瞥了一眼無聲無息躺在地上的淳于夜,伸手一把將稚雲扛到了肩上。
白衣女子渾身顫抖,猛地掙扎起來,“放開我!”
她拼命向地上生死不明的男孩伸出手,“阿夜!”
然而男人沒有給她檢查兒子傷情的機會。
“既然牙兒不喜歡這個弟弟,你再給他生一個新的不就行了?”
白狼王哈哈大笑,充耳不聞,扛着女子大步向寢殿走去。
周圍的侍女護衛像是對這樣的情景司空見慣,紛紛退往其他方向。
從始至終,都沒有人把那個奄奄一息躺在地上的男孩放在眼裡。
夜漸漸的深了,遠方響起一陣陣的狼嚎聲。
被打得渾身是傷的男孩靜靜躺在雜草中。
沒人注意到,他緩緩從地上爬起,如幽靈一般蹣跚地向遠處的大帳走去。
看到他走向的方向,嬴抱月胸口感到一陣窒息。
今晚剛剛打了一場勝仗,王庭內充滿着狂歡的氣息,周圍燃起一堆堆篝火,男人喝酒的狂笑聲和女子的尖叫聲夾雜在一起,營地裡迴盪着酒氣和血腥味。
白狼王的大帳外無人打擾。
男孩靜靜走到大帳外,掀起帳篷的一角。
男人的喘氣聲,衣物的撕裂聲,女子的哭泣尖叫掙扎聲交織。
男孩就這麼躲在帳篷的角落,靜靜地看着。
嬴抱月想要閉上眼睛,但無數記憶中的絕望畫面涌入她的腦海,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渾身顫抖。
這個時候她終於明白了。
何爲。
他人即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