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妞是個土生土長的東吳人。
就在嬴抱月唱響那首歌的時候,誰都沒有注意道,高臺下的人羣裡,有一個滿臉髒兮兮的小女孩正拼命地擠出頭來。
二妞家是汝陽的。
雖然她爹只是城根下給人送水的,但她家至少住在汝陽城內,以自己爲汝陽人爲傲。
她只有半人高,瘦骨嶙峋,臉上的衣服雖然打了補丁,但還算完整乾淨,看上去是個街邊隨處可見的農家孩子。
這就是二妞。
她像個小狗一樣在人羣裡擠來擠去,被她擠動的大人們皺起眉頭,厭惡地低頭看了她一眼,有婦人低低罵了一句,但隨後像是生怕錯過什麼連忙擡起頭。
“二妞,你擠個鬼喲,不怕你孃老子回去揭你的皮!”
修行者和世家子不屑與平民爲伍,雖然沒有人來細分,但平民自然地都聚集在一起,擠在舞臺的兩側,四周都是熟悉的街坊,二妞提心吊膽,生怕不知何時頭上就降下一個大掌。
但她並不後悔,她只是盯着人羣的縫隙透出的光,拼命地向前擠去。
她想看一眼。
她人太小,擡起頭也看不見舞臺上的人,她又不像弟弟有能夠被爹爹架在肩膀上的資格,她只能拼命往前擠。
她想看一眼。
她昨日剝完了整整三筐豆莢,才換來今日和弟弟一起被爹爹帶來看六藝的機會,她原本只是想湊個熱鬧,聽鄰家的大嬸說六藝戰會有很多她們平素見不到的貴公子參加。
二妞還小,她不想看什麼貴公子,她只是想湊湊熱鬧,反正她也不可能看懂。
然而跟着街坊們來到這裡,聽到那些樂聲之時,她才發現這些樂聲是真的好聽,比她家隔壁酒樓傳來的樂聲要好聽百倍。
“廢話,這當然好聽哩,這可是那些世家公子奏出來的,是雅樂,懂嗎?”
但她愣愣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隔壁大嬸鄙夷的聲音迴盪在她耳邊。
“那可是你們這些小賤蹄子一輩子都靠近不了的貴人,你那個弟弟要是好好打扮下,倒是也許能當個小廝。”
靠近不了的貴人嗎?
她弟弟可以靠近,而她卻不可以嗎?
二妞躲在人羣裡,目光呆滯地聽着這司空見慣的嘲笑。
類似這樣的話她已經聽過太多了,內心沒有絲毫波瀾。
儘管她已經八歲,她弟弟才五歲,但她早就知道,這世上有很多事是她弟弟能夠做的,她是都不行的。
她能做的,就是好好將弟弟帶大,這樣她在孃家纔有一個依靠。
反正她也做不了什麼,她家是老實的,也從未想着去攀什麼豪門大戶,她將來應該和隔壁的六丫姐姐一樣,和鄰居街坊裡賣糖人的或者賣大力丸的一個後生成親,繼續她平淡的一生。
只要國家不打仗,再怎麼貧苦,家裡的日子都是能過下去。
時不時還有這樣的熱鬧可看。
二妞擠在人堆裡,出神地聽着耳邊傳來的樂聲,偶爾她能聽見隔壁的大嬸和賣肉的老王頭在賣什麼人,像是在罵一個女人,但二妞聽不懂大人們在罵什麼。
不是說這些樂聲都是貴公子們奏的嗎,爲什麼大嬸大叔們都在罵一個女人?
二妞滿臉疑惑,繼續聽啊聽,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臺上的樂聲像是換了一個人,每一聲都彷彿能奏進她的心裡,她不知不覺就出了神,彷彿做了一場又甜又苦的夢。
夢醒了,高臺上響起了清亮的歌聲,而聽到這個歌聲,二妞愣愣瞪大眼睛,如被當頭一棒。
如果說剛剛被淹沒在人羣裡看不見舞臺上的人,但此時歌聲響起的瞬間,二妞就聽出來了。
這是個女孩子!
二妞在擁擠的散發着汗臭味的人羣裡緩緩地睜大眼睛。
那個隔壁大嬸口中所說的,莊嚴肅穆只有世家公子能登上的舞臺上,引吭高歌的人,是個女孩子!
二妞頓時明白了隔壁大嬸和賣肉大叔之前在罵寫什麼。
之前奏樂的人,一直是那個女孩子。
二妞不知爲何,在那美妙的樂聲裡,她忽然渾身發起抖來。
下一刻,她用已經破了洞的草鞋蹭了蹭地面,忽然猛地伸手撥開人羣往外擠去。
她不知遭受了多少白眼和咒罵,渾身被推搡出淤青,但心中只有一個想法。
她要看一眼。
眼前的光亮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忽然一下子霍然開朗,二妞撲出了人羣,一頭栽到了泥地上。
“哪家的小孩……”
四周的嘈雜都進入不了二妞的耳朵,她只是愣愣擡起頭,看向高臺,然後二妞看見了,看見了那個站在高臺上在日光下彷彿會發光的女孩子。
她站在一架二妞不認識的樂器邊,正專注地敲擊着。
真的是個女孩子。
二妞愣愣看着這一幕,隨後吞嚥了一口唾沫,轉頭看向她身後的人羣。
她身後有很多很多人,她聽過很多很多怒罵,看過很多很多不耐煩的表情,但此時此刻,原本神情木然那些人,卻都專注地看向臺上,眼圈有些發紅。
百姓們,都在哭。
在人羣裡,二妞看見了隔壁平素最爲潑辣的大嬸居然也在悄悄抹着眼淚。
二妞瘸着腿從泥水中爬起,重新站到了人羣裡。
隔壁大嬸看見她,粗壯的手臂伸出人羣一把揪過她的衣領。
“二妞,你一個女娃擠啥咧,別給兵抓走了,站好!”
二妞被拽了個趔趄,皺皺眉頭正想回罵回去,一滴淚水卻忽然落到她頭上,落入她枯黃的發間。
二妞愣愣擡起頭,面前那張沾滿淚水的臉比她潑悍的時候更醜。
“張嬸,你怎麼了?”
“沒啥,就是想起了我那小老三。”婦人粗暴地將眼淚抹去,只留下乾裂的嘴脣一張一合,婦人喃喃開口,“我當初和當家的說不要送走,不是我想把她送走的。”
“只是,我真的養不活啊。”
耳邊的樂聲悠揚,二妞怔怔看着這一幕。
婦人的哭泣聲響在她的耳邊,而不光是隔壁的張嬸,在悠揚的樂聲裡,越來越多的百姓落下淚來。
原本的那些辱罵和冷眼消失不見,在悠揚的樂聲中,無數人潸然淚下。
“嘉樹,你看!”
舞臺的正前方,陳子楚愕然看着這一幕,握住了姬嘉樹的肩膀。
姬嘉樹隨着陳子楚所指的方向怔怔看去,不同打扮不同模樣的人,都在她的樂聲中落下淚來。
就在這時,他忽然想起嬴抱月說過的一句話。
她說,世界是可以改變的。
那個時候,他不相信。
而這個時候。
她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