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一下出血。”凌然用手非常輕微,非常輕微的觸動病人的肝臟。
70多歲的人,就算體檢健康,剖開來,肝臟都是又脆又硬的。內臟的衰老,與皮膚的衰老一樣,都是隨着時間的不可逆的變化。
年輕人的皮膚紅潤而有彈性,肝臟也是粉嘟嘟的Q彈,到了年老的時候,皮膚用再多的化妝品和前男友面膜,都是不可能恢復到年輕時的程度了,肝臟也是一樣。
凌然必須要非常小心的情況下,才能避免對肝臟的二次傷害。
徐穩和張安民兩人,瞪大了眼睛,觀察着暴露在外的肝臟。試圖超出可能的滲血點。
“沒有。”
“沒有。”
兩人先後給予了回答。
凌然“恩”的一聲,並沒有立即結束檢查,而是認認真真的又掃了一遍。
醫學的事情,往往都複雜在細節處。
比如現在尋找滲血點,並不是找不到就可以結束了,也不是找到一處兩處就可以結束,而是非得檢查到沒有滲血點了,才能結束。
偏偏肝臟窩在腹腔內,並不能隨意的轉動,檢查起來,心理負擔是比實際操作要複雜的。
“沒有出血。我們繼續。”凌然擡頭看了一下表,時間已經過去了48分鐘,但是,該做的步驟,卻一步都不能省略。
剛纔若是不檢查滲血出血,或者檢查的簡略一點,也許能節省兩分鐘左右的時間,但是所冒的風險是否值得,又是另一項考量了。
外科醫生站在手術檯上的那一刻,就在不斷的做判斷題,奈何越是複雜的手術,就越難做出判斷題。所以纔會有各種各樣的指南,各種循證醫學,各種樹狀分析……
這其實很像是圍棋,每一步的落子都會影響到後續的發展,可究竟會有多大的影響,能算到哪一步,又要看棋手的判斷。另一方面,爲了解決這些困難的計算,又出現了各種定式,如大雪崩、妖刀等等。
用好定式,分配好時間,做好基礎判斷,差不多就算是一名高階醫生了,但真的要算起來,也不過是業餘選手的水平。
真的要成爲相當於職業棋手的醫生,所需要掌握的技能就更多了。
凌然用完美級的徒手止血,不斷的判斷出血點,乃至於預判出血。
每當拿起電刀的時候,完美級的熱止血技術又會發揮作用,使得脆弱的肝臟,既能止血,又不至於被灼傷,其中僅僅是距離的判斷,就足以令業餘選手喊媽媽。
大師級的間斷縫合術,隨時準備用於補救,而當肝切除的最重要的步驟,做預切線的時候,縫合的時間和力度,都不可避免的影響着此手術的預後。
同時,大師級的肝切除術和完美級的淋巴清掃術,更是手術進行的基礎保證。
局部的腹部解剖經驗,核磁共振片閱讀、x光片的閱讀技能,乃至於心肺復甦的技能,都是提高手術安全度的技術。
此時此刻,就算是參觀室裡的高階醫生,也只能看到凌然有條不紊的處理着手術,而不能完全瞭解到手術的難度。
凌然像是平常那樣,按照既定的操作,一步步的進行,在遊離了各條韌帶之後,凌然還用各種顏色不同的條帶,懸吊起管道,從而顯示出肝右動脈右前,右後支……
此時,如果有一個小人,落在右前支下方的肝臟上,它的腳下,將是一片柔軟酥脆的血肉地板,使勁踩一腳就可能冒血,它的頭頂,將是一片綵帶吊起的血肉管道,顫巍巍的抖動,還可能落下血滴,更上方,則可能有碩大的眼睛路過……
手術,進行的極其順利。
手術室與參觀室,都充滿了平靜的微笑。
所有人都覺得穩了,唯有徐穩,稍稍察覺到一些手術的困難,心裡默想:真是“善戰者無赫赫之功”,今天的手術……
“血壓升高。”麻醉醫生忽然喊了一聲,聲音有點尖,像是機器的警報似的。
滴滴滴滴。
緊隨其後的,就是機器警報了。
那一瞬間,如果看麻醉醫生的臉,多數能看出一張緊張和“我怎麼這麼倒黴”混合的造型。
然而,並沒有人看向麻醉醫生。
所有人的目光,都是衝向了凌然。
主刀醫生,就是手術中的最終決定者。
凌然的思維也有一瞬間的暫停。
轉瞬,凌然就丟開了手裡的器械,聲音清晰的下令:“都不要動,所有人住手。”
話音剛落,腹腔內就噴出了一條血泉。
血泉的高度不高,若自流泉似的,咕嘟咕嘟的從肝門的位置冒起來。
徐穩和張安民的冷汗刷的就冒了出來。
你妹,血管破了?
肝臟手術,最怕的就是血管破裂了,偏偏怕什麼,就來什麼……
一瞬間,張安民的手就擡了起來,想要去堵血管。
“先不要動。”凌然的聲音又傳了過來,阻止了張安民的動作。
主刀凌然,也沒有立即動手。
於是,圍着手術檯的一名主刀,兩名助手,一名器械護士,以及一名剛剛站起來的麻醉醫生,全都渾身僵直的看着中間的患者傷處,看着一股股的血,咕咕的涌出來……
凌然眼都不眨的看着下方。
這是用模擬人的時候,從未出現過的場景。
凌然並沒有用模擬人做一次完整的手術,也無從知道會有這麼一刻。或者說,就算他用模擬人做一次完整的手術,因爲身邊的麻醉醫生不同,也許得到的也是不同的結果。
有無數個念頭,在凌然的腦海中炸響。
爲什麼?血壓爲什麼升高?這是第一個在凌然腦海中竄出的念頭。
但是,凌然並沒有順着這個思路想下去,術中高血壓的原因可能很多,疼痛、低氧血癥,高碳酸血癥,或者是體溫過低,血容量過多都有可能,然而,此時並不是糾結血壓爲什麼升高的時候,問題的關鍵,在於必須及時止血。
只要血壓升高的原因與止血之間沒有衝突,那麼,血壓問題就可以甩給麻醉醫生去處理。
緊接着,更多的問題出現在凌然的腦海中。
“血管爲什麼破裂?”
這個問題,被凌然給揪住了。他盯着下方的出血口,想了又想,才緩緩開口:“張安民,先抽吸,從邊緣。不要觸碰任何組織。”
呼……
呼……
樓上樓下,幾乎是同時傳來鬆氣的聲音。
過去的五六秒鐘,對在場的所有人來說,都是一種煎熬,許多人都以爲,凌然是被嚇住了,或者僵掉了。
類似的場景,醫生們其實沒少見到或聽到。
血管破裂,鮮血涌出的壓力,不是每個外科醫生都能承受得住的。
凌然其實也很少有這樣的經驗,系統更沒有給予他類似的技能。
但是,在急診科裡的一年多時間裡,凌然所承受的決斷壓力,卻從來都不少的。
在熟悉的“苦庫……”的抽吸聲中,凌然用手指了指涌血處,道:“這裡的血管可能是酥脆了,加上被癌細胞侵蝕,之前被其他組織壓迫着,如今壓迫失去了,血就噴出來了。”
“血管都……酥掉了?”徐穩不由自語了一句,這個概念,對於做肝膽的醫生來說,其實是有些震撼的。
在場的醫生,這時候才意識到,凌然剛纔爲什麼兩次三番的強調”不要動“。
如果血管真的是酥脆的,那手一壓上去,血管殘片就可能碎入血管中,很容易就在體內其他部位造成血栓了。
凌然眼睛望着涌出的滾滾血流,沒有立即去堵,而是穩穩的道:“血管酥掉了也沒關係,縫合好,一樣可以用,只是縫合的難度比較大,術後用藥得注意。麻醉醫生,還有多久可以把血壓降下來?“
“馬上就起效了……那個……失血太多了……”麻醉醫生的頭皮都是炸的,這病人的身體也太渣了吧,簡直是豆腐渣啊,怪不得別的醫院醫生都不願意給他做手術。
凌然自己不懂麻醉,也沒有指揮的意思,“恩”的一聲,依舊語態穩定看着傷口涌血,道:“我們前半段的手術做的很順利,現在流點血也沒關係。好了,暴露出來了,鑷子。”
器械護士快速的遞了鑷子給凌然。
凌然動作小巧的夾住了一片自血污中暴露出來的想血管殘片。
“剪刀。”
“好了。”凌然將剪下來的殘片放入透明小碗中,再丟下剪刀,又要了持針鉗,當場開始縫合血管。
隨着血壓的降低,咕咕而出的血流也失去了威力,失血很快停止。
“880毫升。”麻醉醫生低聲報了一個數字。
凌然笑笑:“超出預期,但沒關係。”
“全靠凌醫生臨危決斷。”徐穩鬆了口氣,順便一舔。
張安民學着前輩的語氣,道:“這種意外,遇到其他人可能就要死了。”
巡迴護士等他們都表達了一片舔心以後,問:“剪下來的組織要送檢嗎?”
“不用。”凌然道。
他話音剛落,對講機傳來參觀室內的馮志詳的聲音:“凌然,剪下來的血管殘片沒用的話,給我們看一看好不好?”
“大家比較好奇,恩,學術好奇。”祝同益也說了一句。
凌然於是點點頭,道:“再派一個人進來取。”
說完,凌然就繼續悶頭做手術了。
參觀室裡的衆人,則是看着各自前方的高清屏幕,心頭一片好奇與火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