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高高地懸在天空中,空港的雪緩緩地融化着。一道道的清泉順着山岩流淌而下。
船艙裡,九頭蟲盤腿而坐,專心致志地療着傷。
那身體如同火爐一般,皮膚通紅。
一滴滴的汗水從額頭緩緩滑落。
……
“師傅——!”猴子拉長了聲音喊道:“我們回來啦!”
玄葉抱着掃帚匆忙跑到大門口。在望見遠處猴子一行的瞬間,那嘴角的笑是掩都掩不住的。
然而,也只是一剎而已。下一刻,似乎想到什麼,邁開的腳步又不自覺地停住了,只是站在原地抱着掃帚,遠遠地望着猴子。
那遠處已經張開雙臂準備將玄葉一把抱起的猴子忽然一愣,只得尷尬地將手收了回來,撓了撓臉。
那身後,一衆妖怪蹙着眉頭看着。
倒是白霜搶先一步奔了上去,蹲到玄葉面前。
“寺裡還好嗎?”
玄葉這才重重點了點頭,望着白霜淡淡笑了笑。
門後灰頭土臉的道士伸長了脖子看了衆妖一眼,嚇得連忙又縮了回去。
猴子朝着道士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道:“他沒對你怎麼樣吧?”
“沒有。”玄葉搖了搖頭。
“那你收他爲徒了?”
“也沒有,說了只收你一個的。”
玄葉擡頭望着猴子,那眼神之中似乎有些埋怨的味道。猴子卻只是挑了挑眉,顧左右而言他。
“那個,我們給你帶了些米。寺裡的米不是沒剩多少了嗎?”說着,猴子扭頭朝着肥腸招了招手。
肥腸連忙快步上前,將扛在肩上的米袋子放了下來,解開袋口。
猴子抓起一把,又鬆手任米粒一粒粒散下,笑着說道:“看!送給你!”
然而,玄葉並沒有笑,只是面無表情地望着猴子。
“爲師不要。”
“爲什麼?”
“這是人家的東西,爲師能養活自己,也能……也能養活自己的徒弟。過幾天,爲師就把你們在那邊吃人家的,用人家的,都送還回去。”
說着,玄葉高高地仰起了頭。那稚嫩的臉龐,有一種說不出的倔強。
衆妖面無表情地瞧着身高只到他們腰部的玄葉,無奈地嘆了口氣。
……
風輕輕地吹着,一粒粒的積雪從樹梢處碎落下來,落到了地上。
敖聽心帶着暖暖,帶着一衆蟹將踏雪而來。望見了大門緊閉的斜月三星洞。
其中一個蟹將邁開腳步走上前去,輕輕拍了拍門。
“須菩提祖師在嗎?東海四公主敖聽心前來求見,開一下門好嗎?”
……
主殿內,正在寫着字的須菩提微微揚起頭來。
“師傅,弟子去開門?”立在一旁的少英輕聲問道。
略略想了想,須菩提道:“那猴子呢?”
“出去了,說是回玄音寺一趟。”
“也該回去一趟。”稍稍猶豫了一下,須菩提又問:“那還住回來嗎?”
“應該會吧,他沒說要搬回去。”
須菩提默默點了點頭,輕嘆道:“他想修道,終究是住在斜月三星洞比較好。”
“開一下門好嗎?東海四公主敖聽心求見須菩提祖師!”
那門外又是傳來了蟹將的叫門聲。
少英尷尬地朝着大門的方向指了指。
見狀,須菩提會意地點了點頭,道:“去開門吧,不過,告訴他們爲師有恙,不便見客。帶了禮物的話,便直接退回去。便說無功不受祿。”
說着,乾咳兩聲,緊了緊棉衣,又是低頭書寫了起來。
“弟子遵命。”
……
猴子一行一到,玄葉便開始忙裡往外地準備起了茶水。
冬天還沒完全過去,雪也還沒完全融化,所以,那沏茶的地點,直接便選在了主殿之中。
由始至終,玄葉都沒有詢問過任何一句關於猴子等人接下來,是要住在玄音寺還是住在斜月三星洞的話。不過,這個問題彼此都該是清楚吧。
至於那心知肚明的改換師門的問題,就更沒提了。
玄葉不問,猴子也不開口。雙方就這麼沉默着。至於大紅和黑尾,已經在一旁瘋狂地開始互相使眼色,生怕玄葉開口要留,更生怕猴子直接就給答應了。
不過,這扭扭捏捏的,也不過都是內心戲罷了。
整個主殿內安靜得只剩下那燒水的聲音。
哦,不,還有道士偶然的呻吟聲。
漸漸地,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道士吸引了過去。
誰能想到,當初耀武揚威,將白霜逼得背井離鄉的道士,最終會是如此下場呢?
從猴子一行踏入玄音寺開始,他就一直這樣,一直縮在角落裡。蓬頭垢面,披頭散髮。一會伸出手去隨着地磚的縫隙畫,一會又望着屋檐傻笑。那偶爾望向猴子以及衆妖的目光中則充滿了恐懼,唯獨對玄葉有些不同罷了。
似乎……已經徹底瘋了。那模樣,好不淒涼。
“你打算以後怎麼處理他?”猴子忽然開口問道。
“留下吧。”玄葉答道。
“把他留下來?”猴子又問了一次。
玄葉點了點頭:“把他趕走的話,他會餓死的。”
“那你還不要我帶回來的米?這可是多了一張口呀,而且還不幹活的。”
玄葉沒有回答,只是微微低着頭,沉默着。
那一旁的大紅目光頓時微微閃爍了起來,似乎捉到了什麼契機,連忙開口道:“這樣也好,師傅要普渡衆生嘛。眼前這道士不渡,何以渡衆生?對吧?不過這樣的話,如果我們回來,就靠這幾片地,恐怕口糧會不夠呀。而且肥腸已經在斜月三星洞大吃大喝慣了。”
話到此處,肥腸一驚,連忙說道:“我沒說!我什麼也沒說!你不要賴我!”
“怎麼就是賴你了,你哪天沒吃一堆了?”
“我吃一堆,我又沒說我不回來!”
“你回來,也得養得起呀!”
一言一語之間,肥腸和大紅爭吵了起來。
猴子也不吭聲,只是間歇朝着玄葉瞧兩眼。玄葉也不說話,只是微微低着頭。
吵着吵着,黑尾也加入了戰局。
“你就承認你想留在斜月三星洞不就行了!”
“我沒說我幹嘛要承認呀!”
“你來之前就跟我說過的,說你不想回玄音寺了!說斜月三星洞的飯好吃!怎麼現在就變卦了?”
“對對對,不用怕,說出來,師傅會理解的。”
“其實留在斜月三星洞也是不錯的,等學成了,我們再回來跟師傅學普渡衆生嘛,你說對吧?”說着,牛頭輕輕用胳膊肘頂了頂猴子的背。
“我真的沒說過呀……”你一言我一語的,衆口能鑠金,肥腸實在辯不過,那死的心都有了。只得抱着頭,哭喪着臉溜到門外去。
猴子依舊沒有開口,玄葉也沒開口。
那水已經沸了,玄葉卻彷彿聽不見一樣,呆呆地坐着,沒有動手的打算。
肥腸一走,幾個“演員”沒法把戲繼續往下唱了,只得又安靜了下來。
無奈,白霜伸手沏起了茶。
一杯杯熱騰騰的茶放到了衆人身前。似乎爲了掩飾那份尷尬,所有人都低頭抿着茶。唯獨玄葉沒有,只是靜靜地注視着。
……
“須菩提祖師有恙在身?”敖聽心略帶遲疑地問道。
“你是在說笑嗎?”一旁的暖暖道:“須菩提祖師什麼修爲了,怎麼會有恙在身?生病那是凡人才會……”
敖聽心擡手製止了暖暖的話語,微笑着說道:“既然須菩提祖師有恙在身,那我們就改天再來拜訪吧。”
“那就不送了。”少英恭敬地拱手道:“至於禮物,也請帶回去。師傅說了,無功不受祿。”
那門,由始至終都只是開出一條縫而已。
“聽心明白了。”敖聽心福身回了一禮。
待那大門完全合上的時候,暖暖才一臉不悅地說道:“太過分了,這麼冷的天過來拜訪他,居然也不打算請我們進去喝杯茶。還有抱恙,這什麼狗屁理由嘛!”
敖聽心默默瞥了暖暖一眼。
這一瞥,暖暖才努了努嘴,低下頭去。
“回去吧。”
“禮物呢?”
“也帶回去。”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又是往回走了。
……
許久,玄葉端起最後一杯,一步步走到門外,送到了肥腸面前。
肥腸哭喪着臉說道:“師傅,我真沒說呀……”
“爲師知道。”
聞言,肥腸不由得愣了一下。
所有人都在有意無意地望着玄葉,聽着,等着。
即使肥腸蹲下來,玄葉也還是沒有肥腸高。然而,玄葉卻踮起腳尖,輕輕摸了摸肥腸的頭,輕聲道:“肥腸乖。師傅知道,肥腸最是憨厚,雖然貪吃,但肯定不會說出那樣的話的。”
一時間,肥腸都愣住了。
那其他所有人的,也都愣住了。
或者說,有些羞愧。
眨巴着清澈的眼睛,玄葉當着所有人的面對肥腸說道:“其實呆在斜月三星洞真的好,比在玄音寺好。既能學到法術,也能吃飽。五莊觀要拿人,爲師也保不住你們。呆在那裡,也安全。爲師都懂。”
說着說着,玄葉微微地梗嚥了,一滴滴眼淚從眼角滑落。年僅八歲的孩子,他在笑着,努力地笑着。
淚眼朦朧。
“放心吧。爲師,都懂……”
那聲音已經微弱得風聲都可以輕易掩蓋過去了。
可他還在笑着。
望着玄葉,猴子緩緩叩拜了下去。
見狀,那其他的一衆妖怪也都一個個叩首。
一時間,玄音寺中,只有玄葉一個人還站着。呆呆地站着,回頭望向猴子。
“對不起,師傅……”
“去吧,爲師都想清楚了。是爲師教不了你想要的,是爲師的錯。爲師,當不好你的師傅。”
縮在牆角的道士呆愣地看着,懵懂地看着衆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