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無語。
回家的路不長,孫淡快步在前面走着,而枝娘則邁着小碎步跟在後面。她本想喊,可路上這麼多人,張開嘴,卻無論如何也喊不出聲。
孫淡在現代雖然是個二十七歲的準大叔,可自從佔據了這具只有十六歲的年輕身體之後,心境也隨之變年輕了。剛纔拒絕了萬屠戶的施捨,只感覺爽得不能再爽。走起路來,步子顯得特別輕快。
回到家,他得意揚揚地提起瓜瓢,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大口涼水,笑道:“痛快,真痛快,大……娘,你也別生氣,犯不着低聲下氣求人的。車到山前必有路,不用擔心,我能想出法子的。”
沒有人說話,屋子中靜得可怕。
孫淡回頭一看,卻見枝娘正跪在孫淡父親的靈前緩緩地磕下頭去。
屋中的氣場顯得有些不同尋常,孫淡突然有些窘迫:“枝……娘……”
枝娘磕完頭,一臉悲慼地看着孫淡:“孫淡,你且跪下跟爹爹磕個頭。官差就要來抓你了。此去江南,山高路遠,估計你也回不來了。磕下這個頭,算是跟你爹告個別。等下枝娘我自用昨夜紡好的那匹布投繯自盡,也免得讓人看你我夫妻的笑話。”
孫淡大驚:“啊,你這是怎麼了?剛纔我不是說過不用擔心,我會想出辦法來的嗎?”
“跪下!”枝娘突然站起身來,一拍案桌,像一頭小獸一樣地咆哮起來:“孫郎,你怎麼這麼任性啊!”
看着父親的牌位,不知怎麼的孫淡不自在地跪了下去,心中懊惱,暗道:什麼呀,不過是一個小女生而已。老子也夠鬱悶的,白白攤上這麼一個未婚妻,你心理難過,難道我就不鬱悶嗎?我一個大好青年,偏偏要聽一個十六歲小女生的教訓。
枝娘繼續喝罵:“好得很,你是個硬氣漢,不想低聲下氣求人。可是,你想過沒有,若不能從我爹爹手頭借到錢,你就活不成了。你如今才十六歲呀,這三年我們相濡以沫風風雨雨總算咬着牙關挺過來了。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三年期滿,爲妻的本打算在辛苦幾年,靠織織補補賺些銀錢,在讓你擺個小攤,求口飽飯吃。將來再爲你誕下一男半女,也算對得起你們孫家。可現在好了,你就要死在半路上。不孝有三,無後爲大。你說,你對得起你死去的父親嗎,對得起孫家列祖列宗嗎?”
“枝娘……”
枝娘悽然地擺擺頭,“什麼也不要說了,本來,我以爲我會哭的。可這幾年的苦,包括今天,讓我把眼淚都哭幹了。可是,哭有什麼用,只要你在,我總有個盼頭。盼着你快點捱過這三年,娶讓生一羣孩子。如此,我過得也不寂寞了。我知道你恨我父親,也恨我。可是,和你成親沖喜和你們家店鋪的事情我真不知道啊……到現在,這個盼頭沒了,我也沒活下去的力氣了。”
孫淡被她說了這一通心中惱火,他在現代是個成年人,又是個公務員。雖然無官無權,可走出去,好歹也是人五人六,受人尊敬的。現在卻被一個小丫頭片子指着鼻子教訓,心中的邪火再也壓制不住,騰一聲就涌了起來:“枝娘,這三年來,你的恩情,孫淡看在眼中,記在心裡。可是,我是男人,男人所思所想,你是不明白的。”
他握着拳頭朝前走了兩步,走到靈位前,惡狠狠地看着上面的名字:“父親啊父親,你真的是我的父親嗎,是的,在某種意義上是這樣。”
一陣冷風颳來,吹開薄木板門。
門板嘩啦亂響,整個房子也在這一陣狂風中搖晃起來。
枝娘被孫淡面上的猙獰給嚇住了,眼前這個同自己相處了三年的男子看起來是那麼的陌生可怕:“你要做什麼?”
孫淡站在靈牌面前,身上的破爛衣衫被穿堂風吹得獵獵着響,他大聲吼叫:“哈哈,父親,對,我承認你是我的父親。我想問一句,這個親事當初真是你定下來的嗎,你覺得沖喜這事有意思嗎?”
一想到自己的遭遇,一想到另外一個世界的父母。孫淡不覺滿面都是淚水,積累了一天的痛苦,在這一刻終於完全爆發了。
風漸漸大起來,忽忽不息,一片灰塵在屋中騰起,迷得人睜不開眼睛。
枝娘被孫淡這大逆不道的言行給驚住了,她張着櫻桃小嘴,已經發育完全的飽滿胸部劇烈起伏,她大叫聲道:“孫郎,你不要再說這種混帳話了。快向你爹爹的靈位磕頭認錯,再跟我去跟孃家人認錯。”
孫淡突然一把抓住枝孃的胳膊,狠狠地看着她的眼睛,咆哮道:“枝娘,你是我孫家的人。嫁到我們孫家,孫家的事情我說了算,讓我丟棄自尊低頭做人,我辦不到。”
“我疼,放開我,不要啊!”枝娘終於忍不住大聲號哭起來:“孫郎,我不想你死在路上啊,你是我的親人,你是我的親人,我想永遠和你在一起,我要幫你操持家務,我想帶大我們的孩子。蒼天啊,你可憐可憐我吧,不要毀了我們孫家!”
風更大了,如洪波在屋頂捲過。昏天黑地,飛沙走石,整個縣城都籠罩在一片鉛色暴風之中。
這是北方特有的沙塵暴。
到出都是百姓的叫喊人,到處都是風暴捲動屋頂的瓦礫聲。
站在狂風之中,整間破屋如一條正航行在驚濤駭浪中的扁舟,隨時都有傾覆的可能。
看着手中這個悲傷到不可遏制的女孩子,看着貧窮的家,孫淡一聲長嘯,久久無語。
狗日的穿越,狗日的明朝,真他娘受夠了!
“孫郎,我怕,屋子要塌了,我們都會死的!”枝娘再也無法承受,突然撲進孫淡的懷裡。
“去無可去,躲無可躲,哈哈,老天爺也在跟我較勁!”孫淡大聲笑着:“我累了,我真累。罷了,就這個樣了,就這樣坐以待斃吧!”
“我還怕,我好怕!”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二人就這麼相互擁抱着站在屋中。
灰塵在屋中肆無忌憚地飛揚,然後又沙沙落下,落了他們一頭一臉。
風漸漸平息下來。
這個時候,屋外傳來“呸呸!”幾聲,有幾個人的聲音傳來。
“這風沙大得,二十不遇,我還是在六歲的時候遇到過。”
“水捕頭,合該着你我倒黴出這趟公差,剛走到地頭卻遇到這陣邪風。我的娘誒,剛纔險些把我吹到天上去了。”說話的人不斷拍打着衣服上的塵土,有鐐銬叮噹聲傳來:“等下抓到孫家小子,非拿他好好出氣。”
另外一個被稱爲水捕頭的人笑道:“不可鹵莽,孫家小子也是個剛烈性子的人,等下真出了人命,見了上司須不好交代。近日,知縣老爺催丁催錢像催命一樣,完不成他給的那個數,你我弟兄的日子可就難過了。”
“剛烈個屁,我看是懦弱。怕在路上吃軍漢們的折磨,來個一死了之。他死不要緊,還害我背上一個壞名聲。”
水捕頭笑了笑:“老四,你平日間對人也苛刻了些,都是鄉里鄉親的,擡頭不見低頭間。所謂人情留一線,日後好相見。那日你來這裡不是喊打喊殺的,孫家小子會自殺嗎?我說,也不要逼人太甚了,讓他交點銀子把這事給了了就是。得饒人處,且饒人。”
聽得出來,這個水捕頭是個好心人。
道是另外一個叫老四的人心黑手毒:“饒個鳥,他真有錢,不早拿出來了,還自殺個什麼勁。看他孫家窮成這樣,只怕連一枚銅錢也無。我說水頭,你就是心腸太軟。我看,要想辦妥這個差使,也不用那麼麻煩,直接動手拿人就是。等下一進屋,我一把將那小子抱住,防他自殘。水頭你就下鐐子,只要動作快,那傢伙就沒有反抗餘地。到時候,把人往知縣大老爺那裡一交,是死是活就不關我們弟兄的事情了。”
“也只能這樣了。”水捕頭嘆息一聲:“老四,等下下手不可太重,休要傷了他。孫淡也怪可憐的,哎,攤上這種事,我水生算是把鄉親們都得罪到家了。”
二人說話的聲音很小,可因爲是順風,這一段對話一字不漏地被吹進屋來,落到孫淡和枝娘耳朵裡。
二人心中一顫,觸電般地分開。
枝娘低聲驚叫:“怎麼辦,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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