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廷和有這樣的態度孫淡一點也不覺得奇怪,他這幾天呆在豹房裡也覺得很不自在可惜,正德皇帝好象也看出孫淡的能量,覺得放他出去,一旦捲入京城的政治風雲中,只怕會有不可控制的變數,索性將他留在身邊。
聽到楊廷和問,孫淡正好回話,正德卻輕聲道:“元輔,你也不要責怪孫淡。你做侍講官的時候,不常對朕說要多讀書,養胸中那股浩然之氣嗎?朕這幾年也折騰夠了,什麼仗都打過,什麼地方都去過,自己是快活了,卻苦了你們這班老臣。元輔你夾在羣臣和朕間,兩頭受氣。朕又不是瞎子,聾子,怎麼會聽不到看不到?”
話還沒說完,聽到這情真意切的貼心話,就連性格剛強的楊廷和也忍不住老淚縱橫:“陛下啊,臣辛苦些累些不要緊,可大明江山社稷卻容不得我有半點鬆懈。”
正德一擺手,止住楊廷和的悲聲,繼續道:“孫淡是天下有名的才子,在朕看來,乃是無雙國士,他和你兒子楊慎都是朕留給後人使的。孫淡的文章詩詞想必元輔也看過,朕詔他進宮來,就想同他一起讀讀書,靜靜心,好好想想將來的事。”
“是,孫淡是不錯。前幾日孫淡同陛下在宮中登高看城中焰火那首《浣溪沙》我也聽人唱過。”楊廷和道:“火樹銀花不夜天,兄弟姐妹舞翩躚,歌聲唱徹月兒圓。不是聖君能領導,那容百族共駢闐?良宵盛會喜空前……雖然俗了些,但那喜慶氣氛卻也寫出來了。”
楊廷和念着念着,不住地看孫淡,心中卻道:“看此人相貌,再讀他所做詩詞,滿篇皆是歌功頌德的諂媚之言,此人才華是出衆,只可惜卻是個擅長逢迎派馬的,也不是正經君子,卻不知道楊慎他們怎麼如許推崇此人。
“陛下有心讀書養氣,對身子也是有好處的。真若有這個心思,翰林院有的是飽學大儒,不妨招他們進宮講學。”
孫淡捧奏章的手不禁一僵,看樣子楊首輔對自己沒什麼好感。以自己同楊慎的關係,應該不會這樣啊。不過,政治人物的個人情感還真是一種說不清的東西,明朝官員,人品上還是很不錯的。至少在嘉靖年以前,朝堂上多是正直君子。很顯然,孫淡前幾日寫的那首《浣溪沙》很讓正直文人鄙夷。
不過,孫淡這也是沒辦法,那日看焰火的時候,正德讓孫淡即興賦詩一首。孫淡想了想,只有這首詞合適,也管不了那麼多,拿來就用。卻不想造成了這樣的後果。
正德也不說話,當沒聽到。
孫淡尷尬的同時,只得打開奏摺。剛看了一眼,就嚇了一跳。
原來,這是一本議立儲君的摺子。
正德今年才二十來歲,青春年少,也沒有子嗣。雖然身患絕症,眼看不久於人世。可你當着人家的面讓他立遺囑,這不是觸正德的黴頭嗎?
正德都病成這樣了,還能受這種刺激?
見孫淡久久沒有念奏摺,正德有些奇怪:“怎麼了,沒好話,念不出口?”
楊廷和生硬地頂了一句:“臣從來就不說好話。”
“好,由你,反正這麼多年了,你氣我還氣得不夠?孫淡,念!”
“是。”孫淡沒有辦法,只得硬着頭皮一字一句語調平緩地將那份奏章唸了出來。
其實,楊廷和這分奏摺也在大家的預料之中。內容不外乎是,陛下登基這麼多年,一直沒有子嗣,也未立儲君。儲君關係國本,若空懸日久,恐引人覬覦,給國家和造成不必要的混亂,弄不好,還能釀成內亂。一旦皇帝大行,又沒有立嗣,國家安危俄頃,社稷江山將有不測之危。這段內容後面,楊艇和還說了一些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國家也不是陛下一個人的。可陛下的一舉一動,卻關係到天下的禍福衰榮,這些都應該勇敢面對。
孫淡越念心中越是難過,他這是在替正德難過。皇帝這個職業果然不是任何一個人都能做的,表面上看起來風光無限,其實得受很多人的氣。換成任何一個普通人,病得快要死了,聽到別人在自己面前議論自己什麼時候死,又催促他交代後事,不知道該做何感想?
可做了皇帝,你卻迴避不了。
真真叫人情何以堪?
孫淡畢竟是在學校的廣播站幹過的,這一朗誦,字字清晰,同楊廷和是嗓音相映成趣,都是一般的字正強圓,標準的普通話。
楊廷和一楞,不禁又高看看了孫淡一籌。一直以來,朝廷選官有一個不成文的潛規則,對官員的口音要求很嚴格。明朝定都北京,官話也以北方語言爲主,任何人一旦做官,不管你原籍何處,都要求學說北方話。否則,你一口方言,還怎麼同人交流,還怎麼代天子以牧民?
因此,一口流利的北方話是做官,或者說做大官的必須條件。而皇帝也喜歡同能說一口麻利京片子的官員討論朝政治,對那種操一口聽不懂的方言的官員們也不怎麼待見。這樣的人,自然也不會受到皇帝重用。
據楊廷和所知,孫淡是山東人,山東人都有很濃重的地方口音。而孫淡現在讀這份奏摺卻聽到到半點方言味道,顯是在這上面下過苦功的。
他心中讚歎的同時,也大爲警惕:這孩子好重心機,爲投君父之好,連種細節都考慮到了。這樣的人將來入仕做官,若不是一代能臣就是大奸大惡之徒。聽其言,還得觀其行。日後他一但中了進士,得好生觀察觀察。
身爲帝國宰相,楊廷和歷練多年,一切都以國家大局爲重,對個人情感和好惡都已經壓抑到極處。
聽完這份奏摺,一直裝着奄奄一息的正德突然一拍牀沿。怒喝一聲:“朕還沒死,朕活得好好的,你卻跑來讓我立儲,居心何在?孫淡,替朕擬詔,朕要……朕要……”
“陛下又說荒唐話了,陛下若要擬詔,自可招翰林院的學士過來,然後傳尚寶局的人驗覈之後用璽。國家自有規矩,豈可胡來?”
“朕知道在你們眼中就是個荒唐的君王,朕今天就荒唐給你們看看。朕要免你……你的元輔一職……”正德叫了兩聲,一口氣接不上來,漲得臉都發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