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勳只兩眼就將那封信看完,就隨手放在桌上,也不說話。
他不說話孫淡卻不能不開口,吸了一口氣,道:“晚生來見郭侯,是想爲恩師李梅亭求情。那日國子監去禮部和太常寺守護,家師因爲身體不適,未能前往,接下來所發生的一切也同李先生沒有任何關係。依據〈大明律〉,家師有不在場的人證,並未違法。”
郭勳叫孫淡進府並不是爲李梅亭的事,他也不想在這種事情上糾纏下去。只淡淡道:“這事我也不甚清楚,本侯雖然暫時節制錦衣衛,但衛所裡的事我卻不大愛管。這樣,我下來叫人問問,看究竟有沒有這事。”
本來,像他身份高貴之人,雖然看重孫淡身上的才氣,卻並不會因爲孫淡是個才子就法外開恩放了那個李梅亭。況且,李梅亭究竟是誰他也不知道,事情究竟是什麼模樣,還得下來找人去問問才清楚。
錦衣衛辦的案子都是通了天的,朝中官員一旦牽涉進其中,事情就難辦了。若想再插進去一槓子,那就是羊肉沒吃到,反惹一身騷,避之尚恐不及,又如何肯踏進那灘渾水之中。
如今,京城正值多事之秋。郭勳一想起未來可能發生的大變局,也自不寒而慄。他現在雖然得了聖旨暫時節制錦衣衛,可他也知道這不過是太后的意思。太后讓他管錦衣衛可不是讓他去那裡當家作主的。而且,朝廷體制中也沒有禁軍、錦衣衛一把抓的說法。
最大的可能是:太后讓他監視南北衙。
江彬和錢寧經營南北衙多年,其中定然佈置了不少眼線。如今大變將起,得防止這羣人藉機作亂。
這種事情一個處理不好,只怕連郭勳也會賠進去。
所以,郭勳這段時間根本就沒去錦衣衛衙門,也不怎麼管衛所的日常事務。這次北衙去國子監抓人,連他也不知道,估計這事不是天子就是太后的主意。
凡事只要牽涉到了皇家,就沒有什麼法律可言。
郭勳也不想在這事上多說下去,本來這事若僅僅是孫淡在自己面前提起,按照郭勳的性格,拼着那事弄不成,先把這個小秀才給打發掉再說。可這事由楊慎提起,郭勳卻不能不嚴肅對待。一想起楊家那羣文人官僚們,郭勳也覺得頭疼。
微一思索,郭勳決定大不了下來在錦衣衛面前提提李梅亭的名字,讓他們別上刑,就算是給楊廷和與楊慎一個面子。
郭勳也有些糊塗,看楊慎如此熱心,按說孫淡也應該是楊廷和一黨的人才對。可孫淡爲什麼會拒絕做楊慎的門生呢?
這個孫淡還真有些有趣。
孫淡當然知道他在想什麼,也知道同這種上位者說話需要講究技巧。他既然說下來找人去問問究竟是怎麼回事,也算是一種應諾,只要老師能在監獄裡少吃些苦頭就好,以後再慢慢想辦法。
孫淡也不再廢話,道:“多謝郭侯,晚生感激不盡。”
聽到這話,郭勳的面色才緩和下來,道:“對了,剛纔顧着閒聊,倒忘記正事了。昨天看了戲子們的新戲,本侯倒覺得新奇,連家母也看得很開心。
我還從來沒看過只有唸白,沒有唱腔的戲呢!不過,像先祖那樣的英雄人物,若在戲臺上咿咿牙牙地唱上一大段也不象話。全是念白的戲倒也適合那場慘烈大戰。本侯下來琢磨了下,在這個唸白的基礎上加上一些武戲,再插進去幾段詞,倒不失爲一出經典劇目。”
孫淡點頭:“郭侯說得是,但不知道你今天招晚生來有何吩咐。”
“相必你也聽戲子們說過,本侯要弄一個新劇給一個人看,只要弄好了,所有人都有重賞。當然,昨天那出顯然是不合適的。我聽布官說你寫的戲不錯,又看了看你寫的〈西遊記〉,果然是個不錯的人才。本侯今天叫你來,就想問你能不能在最近弄個不錯的節目出來,看能不能讓那人高興高興。”
孫淡聽到郭勳這麼說,心中一驚。連郭勳如此地位尊貴的人提起那人都一臉恭敬,看樣子,這人身份不低,很有可能比郭勳還高。否則,也不可能處心積慮去討好。想來,大明朝地位比郭勳高的人卻沒有幾個,難道是……
孫淡不敢肯定,只裝着若無其事地表情問:“寫戲的事情也好辦,不過武大郎玩夜貓子,什麼人玩什麼樣的鳥兒。這人和人不同,喜歡的戲也不一樣。卻不知道那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紀,性格如何,又喜歡什麼樣的戲。只有瞭解了這些,孫淡纔好對症下藥,弄出他喜歡的東西來。還請郭侯明示。”
“武大郎玩夜貓子,什麼樣的人玩什麼樣的鳥兒,話糙理不糙,孫淡你說的話倒有幾分道理。”郭勳哈哈大笑,良久才道:“好,那本侯就同你明說。那人也就二十來歲年紀,性格飛揚跳脫,人又好動不好靜。你看,弄什麼樣的戲纔好。”
孫淡心中暗暗點頭,看樣子,這個人是誰已經呼之欲出了。對這個人他可不陌生,歷史上關於他的記載可以說是連篇累牘,任何研究明朝史的人都無法把他繞過去。這人的性子正如郭勳所說,飛揚跳脫,是個喜歡希奇,愛熱鬧的人。估計他這段時間身體不好,不良於行,以前的玩意兒也耍得膩味了,這才叫郭勳給他弄個戲班子進去熱鬧熱鬧。
若要想弄一出熱鬧的戲給他看,對孫淡來說最是簡單不過,隨手一抄,分分鐘搞定。可是,這事若按照郭勳的想法讓自己寫好戲文,交給布官去演,得利的卻是郭勳,對自己卻沒有半點好處。
要想弄成此事,自己還得親自出面,至少也能混個臉熟。
可是,在明朝,或者說在古代,戲子的身份極其低微。自己堂堂一個讀書人上臺演戲,也不成體統,如果那樣做反壞了名聲。
所以,唱戲這種事情萬萬幹不得,得換個新花樣。
想到這一點,孫淡已有了定計。故意皺着眉頭,道:“郭侯,依你的話來說,要想寫一出他喜歡的戲出來也很簡單。不過,依郭侯的話來說,這人是個急切的性子。若弄個戲班子去演,在臺上唱半天,只怕他看不了兩眼就不耐煩了。而且,鑼鼓胡琴這麼一響,也吵得緊。依小生看來……”他故意沉吟下來。
郭勳心中一顫,突然想道:一個展家班戲子加上樂師起碼二十人,這麼多人進去演戲,動靜實在太大,若鬧起來,只怕大事不好。這個孫淡也說得有理。那人富有四海,什麼樣的的東西沒見過,若沒有新鮮玩意,只怕會事得其反。
他心中也是大苦,那一對母子都是不省心的,給自己出這麼個難題。
看到孫淡一臉自信的樣子,郭勳眼睛一亮:“孫淡,你可有什麼新鮮的東西,快快說來。”
“晚生自然有新鮮的東西。”孫淡微微一笑:“只不過,小生憂慮獄中恩師,也沒有什麼心思。”
郭勳哼了一聲:“這事若做好了,休說一個李梅亭,就算是十個也保得下來,快說。”
孫淡聽到這話,心中大定,伸出一根手指:“要想弄好這齣劇目,只需晚生一個人就夠了。”
“難道是俗講?”郭勳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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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俗講,其實就是說書。
郭勳沒想到孫淡出了這麼一個餿主意,大爲不悅:“我看你這個主意也沒什麼了不起,如果一起初就這樣,我直接找個說書先生送過去就好了,又何必弄得如此頭疼。”
孫淡道:“郭侯此言差矣,說書雖然簡單,可說故事的人不同,說的本子不同,聽起來也大不一樣。就侯剛纔所說的那人,應該是個身份高貴的大人物。平日裡怎麼可能聽過這種販夫走卒的玩意。孫淡不才,腹中倒是攢下了不少故事。要不這樣,你且聽我說一段,看能不能入那人法耳、?”
“卻是這個道理,至於那人身份是否高貴你也不要管,也不過是郭某認識的一個富家子弟而已。你且說一段。”
孫淡點點頭,想了想就說了一段〈聊齋志異〉中的畫皮,當然,其中也有不少藝術加工。
當郭勳聽到那個女鬼摘下人皮在鏡子前化妝那一段,寒毛都豎了起來。牙齒咯咯響,一雙拳頭捏得指節都發白了。
等孫淡說完這個小故事,他這才長舒了一口氣,忍不住說了一句粗話:“入孃的,你這個故事倒挺嚇人的,看不出來,你寫故事不錯,說起書來也是聲色俱佳,絲絲入扣,不覺地就把人的心給抓住了。”
孫淡心中暗喜,忍不住心中一陣嘲笑,我孫淡在讀大學的時候怎麼說也在學校的廣播站當過播音員,又在辦公室裡歷練了幾年。別的不說,單就吹牛侃大山的工夫絕對比古人高出一大截。你郭勳雖然是個大軍區司令員一樣的角色,可你參加過反輪子功的宣講活動嗎,參加過戴三個表的河蟹宣傳嗎,反過參俗嗎……
孫淡自信地盯着郭勳:“郭侯,剛纔這個故事雖然也算精彩,可太短了些。你說,如果我給那人說幾段如〈西遊記〉一樣的故事可成?”
“如果你肚子裡真有那麼一個如〈西遊記〉一樣精彩的故事,倒能吸引住那人。”郭勳一拳砸在桌子上,沉聲道:“你說一段你要講的那個故事給我聽聽,若真得那麼精彩,那個地方你自然去得。”
“好,郭侯且聽我說。這個故事的名字叫〈笑傲江湖〉。”孫淡一清喉嚨,道:“和風薰柳,花香醉人,正是南國春光漫爛季節。福建省福州府西門大街,青石板路筆直的伸展出去,直通西門。
一座建構宏偉的宅第之前,左右兩座石壇中各豎一根兩丈來高的旗杆,杆頂飄揚青旗。右首旗上黃色絲線繡着一頭張牙舞爪、神態威猛的雄獅,旗子隨風招展,顯得雄獅更奕奕若生。
雄獅頭頂有一對黑絲線繡的蝙蝠展翅飛翔。左首旗上繡着福威鏢局四個黑字,銀鉤鐵劃,剛勁非凡。大宅朱漆大門,門上茶杯大小的銅釘閃閃發光,門頂匾額寫着‘福威鏢局’四個金漆大字,下面橫書‘總號’兩個小字……”
這一講就是小半個時辰,郭勳看慣了明朝人所寫的話本演義,習慣了那種平鋪直敘的章回體故事,什麼時候見識過這種現代通俗文學。且,郭勳本就是行伍出身,這種武俠小說正對了他的胃口,只聽不了兩段就被這個故事深深地吸引住了。
轉眼,孫淡就講完林家滅門慘案。郭勳憤怒地叫了一聲:“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竟然做出這等滅門大案,還有天理嗎,還有王法嗎?”
在等到孫淡說到令狐沖在酒樓上與青城四秀大戰那一節時,郭勳已經徹底被這個故事征服了,牙齒咬得一陣亂響,手背上的的清筋條條迸起,忍不住學了一句四川口音:“打得好,打他四個龜兒子。”
可這一聲大喊剛叫出聲來,孫淡卻停了下來,看着郭勳笑道:“郭侯,我這個故事可成,那人會喜歡嗎?”
“成,當然成,說起來,那人同本侯也都是敢戰勇士,你這樣的故事若對了我的胃口,自然能得他歡喜。成,你馬上收拾一下,晚上我就送你過去。”郭勳哈哈大笑,“孫淡,看不出來,你這人還這麼會說故事。果然是一樣通百樣通,只要是文字的東西,無論什麼,你都來得。”
“好,如此孫淡就先回家一趟,等晚上再過來。”
“不用不用,你先在我府中歇息,到時候就去。也不用跑來跑去那麼麻煩。”郭勳連連擺頭。
聽到這麼說,孫淡也是無奈,只能安心住在郭府,等晚上就去見那人。
侯府的晚飯自然是極盡精美之爲能事,吃過晚飯,天就黑了,估計也就是北京時間七點的模樣。兩個冷着臉子白面無鬚的人走到孫淡面前,將一張黑布遞給孫淡,道:“把眼睛蒙上,不叫你說話,千萬不要出聲。”聲音尖銳得像鴨公。
孫淡見這二人沒有鬍子,又沒有喉結,心中一凜:果然沒有猜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