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狷領着頭開始忙碌起來,如果家裡現有的材料能夠適用,他就湊合着因料施工,欠缺的物件,則由褚泰祥去市面上蒐購。
在他手邊的東西真可說是林林總總,雜七雜八,有削尖了的竹箭,大桶的石灰,粗長的皮筋,一包包的白磷粉,銳利的大號鐵釘、火摺子、引信,甚至摻入砒毒的膠水等等。
另外,尚有一大桶火藥,光看這些玩意,就難免令人不寒而慄。
瞧這樣子,雍狷似乎真個打算毀家卻敵,玉石俱焚了!
褚泰祥和任非是雍狷當然的幫手,甚至連君仍憐也閒不着。
幾個人這裡挖、那裡敲、又嵌又釘、又綁又系,忙得不亦樂乎。
來往穿走,進進出出,活脫是在起造什麼正經工程也似。
其實,他們所做的,只是一連的陷阱,死亡陷阱。
沒有設計藍圖,沒有施工規格,有的僅乃雍狷的經驗及巧思。
他一邊自己動手,一邊指點着幾個下手幫忙,同時不厭其詳的告訴他們機關的妙用、發動的訣竅,如何趨安避危的方法。
不到一天功夫,他這幢宅居,業已改變成一座十足十的修羅場了——所缺的僅爲開張發市。
褚泰祥和雍狷相處長久,對雍狷的那些法門深知熟悉,在“工程”進行當中尚不覺得什麼,但君仍憐和任非的感受就不同了。
他們親眼目賭,親自動手安裝這些陷阱,彷彿正在挖掘一條通向墳墓的地道,有種雙掌染血,窒鬱陰翳的壓力,不期然都產生了說不出的罪惡感,人便顯得有些惴惴不寧了。
傍黑時分,總算大功告成,雍狷抹着額頭上的汗水,沙着嗓門吆喝:“收工了;大家先洗把臉,歇息一陣,火房裡有吃的,竈上坐着一壺熱茶,誰餓了渴了不用客氣,自己動手招呼,記得養足精力最是要緊——”
人朝椅上一倒。
任非喘吁吁的道:“忙活這一天,還挺累人的,上了這把年紀,不服輸也不成啦……”
褚泰祥活動着四肢,邊道:“你已經不錯嘍,任老,身子骨還算得上硬朗,有些和你差不多歲數的人,一旦整日勞累下來,只怕兩條腿都站不穩啦!”
任非呵呵笑道:“這可也是實話,褚老弟,幸好平日裡我就講求養生之道,注意食補攝取,好歹亦能落個少病少災,我一個孤老頭子,如不自己照顧自己,怎去抗那雨雪風霜哪……”
雍狷站在門邊,伸手試驗門框上的活頁和橫楣裡的繩索是否已經連結妥當,君仍憐已端着一杯熱茶來到身傍。
她雙手遞過茶杯,柔聲道:“歇會吧,雍狷,喝口茶消消乏……”
雍狷接過茶杯。
道一聲謝:“總算完事了,我倒不怎麼累,你大概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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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仍憐笑道:“還好,日常少活動,幹這一天活,也算找到機會鬆散鬆筋骨。”
嘬脣吹拂浮在茶液上的葉梗,雍狷輕啜一口。
籲着氣道:“你餓了沒有?在和對方交手之前,務必要多吃多睡,養精蓄銳,千萬別虧待自己,一朝展開搏殺,就不知什麼辰光才能進下一餐了!”
君仍憐淡淡的道:“還是你說的好,雍狷,其實對陣交鋒之後,很多人就往往永不須要進下一餐了。”
雍狷忙道:“那決不會是你——”
君仍憐十分灑脫的道:“但願如此吧。”
沉默須臾。
雍狷低聲道:“君姑娘,你不該留下來的……”
脣角微撇。
君仍憐道:“又來了,我的話已經說得夠清楚,你還嘮叨什麼?”
雍狷乾笑道:“我不是嘮叨,我是怕你有閃失……”
摔摔頭。
君仍憐道:“不管有沒有失閃,都是我心甘情願;雍狷,我並非三歲小孩,早欠缺那份幼稚衝動了,我自己在做什麼,我明白的很!”
雍狷把茶杯放回一邊的高腳几上。
搓着手道:“好,好,我不提便是,對了,屋裡屋外這些小機關、小埋伏,該怎麼觸動使用,你都搞通了吧?”
君仍憐的臉色不自覺的沉重起來:“雍狷,你把這些狠毒陰酷的殺人陷阱只稱做‘小機關’、‘小埋伏’?你也未免過於自謙了吧?”
雍狷聳了聳肩:“人家只要找上門來,目的便是追魂奪命、斬草除根,對於懷有這種企圖的殺手而言,若不加以迎頭痛擊,徹底殲滅,你還能指望上做什麼?君姑娘,天下事都是一個樣,好壞全是相對的!”
思忖了片刻。
君仍憐嘆息着道:“你說的也有道理,我,我,我只是有些不忍,想到已見過面的、或素不相識的人,就要在我親自參與佈置的兇器下喪生,心裡總難免惶惶不安,覺得怪彆扭的……”
雍狷笑道:“君姑娘,你空有‘毒膽文君’之號,卻實具婦人之仁,如果我也像你這樣解不開、看不透,我們大夥就全別想活了,虧你還算老江湖哩,多年草莽風塵,莫非尚未令你頓悟江湖險惡?”
君仍憐赧然笑道:“你不用藉機會教訓我,充其量,我只是比不上你心狠手辣罷了。”
雍狷正色道;“君姑娘,不是我‘心狠手辣’。而是我知道在什麼時候就該使什麼手段,對敵人的慈悲,即是對自己殘酷,當血濺屍橫的一剎,又有誰來可憐你、憐惜你?江湖的傳統就是如此形成,不忍人之心,要看用在什麼地方。”
君仍憐不由詳嗔道:“別得理不饒人,你看你,越說越起勁啦!”
嘿嘿一笑。
雍狷道:“此乃經驗之談,君姑娘,我之所以尚能活到現在,便是拜取這些歷練之助……”。
君仍憐若有所思的道:“是了,雍狷,看你動手佈置種種機關陷阱,好像十分老到熟練,不但極具巧思,且花樣百出,這都誰教你的?你師父嗎?”
雍狷搖頭道:“我師父古板的很,他老人家傳授我的都是正派武功,傳統基礎,像這些玩意他老人家全視做奇技淫巧,邪門歪道,根本不屑一顧,我懂得其中奧妙,泰半是出師之後學自朋友那裡,再加上個人揣摩推敲,日子久了,當然就熟能生巧,舉一反三,更進而融匯貫通了……”
君仍憐笑道:“沒想到你還具有這方面的偏才呢。”
雍狷一哂:“雕蟲小技,微不足道,要是我師父還活着,不罵我狗血噴頭纔怪!”
那邊的太師椅上,褚泰祥提高聲音問:“喂,雍狷,你說誰罵得狗血噴頭呀?”
雍狷扭過頭去。
道:“孃的,老小子耳朵倒尖,我在說我師父,他老人家一向反對這些陰損機關,惡毒陷阱,認爲有失光明正大……”
褚泰祥眯着眼道:“令師的看法,我卻不很苟同,人嘛,要通權達變,適應環境,在什麼情形之下便做什麼因應,譬喻說眼前吧,敵方的力量超越於我甚多,而且都是些殺人不眨眼的凶神惡煞,我們要活命,求自保,光靠硬抗是不成的,如此就非得另想法子不可,這法子是否正派,就難以講究了,不過邪門歪道固不足取,生死存亡更爲嚴重,兩相權衡,也只有事貴從權啦。”
任非插口道:“褚老弟,我的觀念和你一樣,有時候,爲了活命,就顧不得那許多了。”
雍狷笑道:“好在我師父已經聽不到二位的高論,否則照樣一頓狗血淋頭的狠罵!”
褚泰祥站起身來,摸摸肚皮:“那是往事,不提也罷,雍狷,我他娘五臟廟裡已在唱空城計了,你剛纔說廚下有吃的,倒是些啥玩意?”
雍狷道:“蒸籠裡上層有白麪饅頭,下層還溫着紅燒肘子、大蒜魚頭,廚櫃裡有片好的滷牛肉,泡黃瓜,外加一把蔥白,竈上坐着那壺熱茶正好解渴,這些,還合你的口味吧?”
“咕”聲嚥了口口水。
褚泰祥忙道:“合合合,聽你這一說,我越發是饞蟲造反啦,各位,誰餓了就跟我走,並肩大快朵頤去!”
任非跟着起身。
邊舐着嘴脣道:“我他娘首先響應,人是鐵,飯是鋼,不吃飽怎生耐得?”
才往廚房方向走出兩步,褚泰祥又想起什麼,回身問道:“是了,雍狷,有好菜就不能有好酒陪襯,酒呢?酒放在哪裡?”
雍狷道:“你也真難侍候;酒在廚櫃下面,拉開門就看見了,不過,你可別喝多,說不定夜間會有情況,醉裡馬乎怎麼辦事?”
褚泰祥哈哈笑道:“放心,老子有千杯不醉的海量,一朝灌足老酒,不僅壯膽,更增騰騰殺氣,包有他們受的!”
說着,他灑開大步,自去取“千杯不醉”,任非噘着屁股緊跟於後。
邊嚷嚷着:“有理有理,我也來上兩盅,壯膽之外亦添點‘殺氣’……”
“看這一對寶,還有心情逗樂子呢。”
君仍憐眉宇輕蹙。
低聲道:“雍狷,你認爲夜裡會有警兆嗎?”
雍狷道:“很難說,時時刻刻都有出事的可能,而來的是什麼人,以何種方式進襲,亦無從推斷,只有靠我們自己加緊防範,審慎小心……”
君仍憐道:“真是‘山雨欲來風滿樓’,雍狷,這氣氛好寒凜……”
雍狷體貼又關切的道:“進房去躺一會吧?或者我拿點東西你吃?我看你是倦了……”
拉了把椅子坐下。
君仍憐搖頭道:“我還不餓,也不怎麼累。只是心頭有些緊迫窒悶,這是老毛病,每一次殺伐之前,我都有類似的反應。”
雍狷“哦”了一聲:“女人就是女人,無論如何老練精明,一般而言,總不比男人能夠收斂情緒,這也是正常情形,君姑娘,只要自我放鬆,少去想他,感覺上就會好得多。”
君仍憐哼了哼:“這還用你來教我!人家就是放鬆不下嘛,而腦子又不聽使喚,叫他不去想,卻偏偏要想……”
雍狷忽道:“我看你也來上兩杯可好,酒氣一衝,人就舒暢了。”
白了雍涓一眼。
君仍憐啐道:“見你的大頭鬼,我喝酒幹什麼?也叫我壯膽或增殺氣?”
雍狷有些忘情的注視着君仍憐,他發覺,這個女人冷峻嚴酷的時候固然不易親近,其實卻有她宜喜宜嗔的另一面,這另一面,更透着十足的女人味哩。
夜深沉。
遠處傳來淒厲的狗吠聲,那悠長的號叫宛似嗥泣,聲聲顫人心絃。
整座雍宅,只有前面的客堂點燃一支銀燭,燈光暈黃,影綽綽的端照着雍狷、君仍憐、任非及褚泰祥四張人臉。
他們都沉默的倚坐在太師椅上,似乎端爲聽這聲聲狗吠而揪然難眠。
雍狷微合雙目,呼吸均勻,但誰都知道他決沒有入夢,甚至不是在打盹。
望着燭焰毫不稍瞬的是褚泰祥,瞧他那種專注的神情,就好像焰苗裡有什麼特異的奧妙一樣。
他的瞳仁中也反射着兩朵火花,閃晃晃的彷彿要跳出來。
任非的形態怔忡,有點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味道。
他人坐在那裡,不時扭動,偶而一聲輕響,也能驚得他引頸四顧,惶惶不安,坐着的椅子不似椅子,倒和釘板差不多了。
便在這樣的情景下,君仍憐凝視雍狷的目光依舊柔波似水,脈脈深契。
但要不是木石,任誰也感受得到她那種發於心、形於外的意韻代表的是什麼。
於是,雍狷睜開眼睛,對着君仍憐微微一笑,——他方纔雖然雙目瞌閉,卻也知道君仍憐在注視他。
這是一種感覺,一種應合,不必看到亦能意會。
任非驀地全身僵直,側目聆聽。
一面緊張的道:“外頭好像有動靜,我聽到兵鐵撞擊的聲音,還有什麼人在叱喝——”
雍狷靜靜的沒有說話,褚泰祥收回凝望燭光的視線。
似笑非笑的道:“不必疑神疑鬼,任老,放輕鬆點,你太過敏了,你聽到的聲音可能是風嘯、犬吠、也可能是飛沙落葉的響動,卻決非兵鐵撞擊或人的叱喝,只要他來來近,我會發覺,雍狷比我反應更快。”
用手摸着自己的胸口。
任非哺哺的道:“果真沒有異動,怎麼我聽得恁般清晰?莫不成……確然老了?”
褚泰祥道:“老還不算老,只是心緒有欠安寧,任老,長夜漫漫枯坐於此亦未免無聊,你最好先打個盹,有事,我們會馬上叫醒你——”
任非苦着面孔。
連連擺手:“我哪裡盹得着?一顆心揪得好緊好緊,再說,萬一臨時肘腋生變,你們不及喚醒我,這條老命豈不就白白讓那幹王八蛋檢了去?”
褚泰祥哭笑不得的道:“任老,你也未免過於憂慮了。”
嘆口氣。
任非沉重的道:“襲殺的場面,我可是見得太多,真個乃瞬息萬變,難以捉摸,偌大的漢子,只喘上一口氣還在開懷暢笑,而下一口氣之間,腦袋已踢球一樣骨碌碌滾出老遠,可怕唷,稍微疏忽,便是千古遺恨!”
褚泰祥打了個哈欠。
懶洋洋的道:“別想太多,任老,眼的是得過且過,若愣要擔心犯愁,這辰光就消磨不下去啦……”
突然,雍狷坐直了身子,並且即時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褚泰祥微微側首,全神貫注的傾聽,他的耳朵也在一下又一下的輕輕聳動。
君仍憐的兩手摸在她腰間別着的“雙儀錐”,目光帶着探問的訊號投向雍狷,而雍狷形色端凝,一時並無迴應。
褚泰祥悄聲開口:“是夜鳥的振翅聲……”
雍狷點點頭。
陰澀的道:“何物使驚鴻?”
於是,褚泰祥站起來,並順手抄取斜支在椅旁的那根鑌鐵棍——棍長有五尺,粗若兒臂,棍前二尺爲空心;但見他略微使力一抖,“嗆”聲脆響,空心的棍端已彈出一截鋥亮耀眼又鋒利至極的窄刃來。
雍狷雙眉皺結。
緩緩的道:“沒有錯,是那話兒來了,前面有三四個人,從後掩進的約莫七八個,輕功底子都不弱,行動之間相當利落,其中有兩三名功力特高,不仔細留意,很難查覺他們的蹤跡……”
褚泰祥左手大拇指往上一伸,壓低嗓門道:“好像有兩員上了屋頂——”
雍狷面無表情的道:“上屋頂的只有一個,你聽判成一雙,那是因爲他攜帶的傢伙沉——”
就在此時,門外前院中驀地傳來一聲尖嚎,嚎聲窒顫短促,宛如鬼泣,緊接着連串的機括密響,銳風破空,又有幾聲狂叱怒吼響起……
雍狷一揮手煽滅燭火,黑暗裡聲似寒鐵:“備就各位,準備接戰。”
君仍憐、褚泰祥、任非二人立時行動,悄無聲息的各自沉潛入預定的位置問,他們動作純熟,毫無遲滯,顯然已經過多遍演練了。
他們這邊甫始擺妥陣勢,外面已有一個嘶啞如裂帛似的聲音揚起:“雍狷,我們‘紅燈門’專程前來與你清結舊帳,一數血債,你要是有種,就現身出來大家明槍明刀分個高下,單以這種下三流的機關埋伏暗算於人,決不是英雄好漢的作爲!”
在一片漆黑裡,雍狷早已弓囊上肩,大砍刀連鞘執手,他半聲不吭,管自坐在太師椅上,那種四平八穩,大馬金刀的模樣,直令人懷疑他已有千萬甲兵隱伏,十面羅網張開呢!
裂帛似的嗓音再度響起,而且分明怒氣益盛:“姓雍的,你也算是個道上露過頭臉的角色麼?如此畏首畏尾、龜縮不出,也不怕抹黑了你雍家的祖宗牌位?你還有沒有一點骨節、一點志尚?”
雍狷是充耳不聞,他仍然好整以暇的坐在原處,好像外頭罵陣的那人並不是衝着他來的一樣。
不片刻,另一個腔調又起,雍狷一聽就分辨出發話的人是誰了,哈,那不是久違了的“花面判官”紅燈門七大提燈使的首座吶:“雍狷,你個人不愛的雜碎,我們知道你窩在屋子裡,你以爲悶不吭聲就沒事了?你是在做夢,今晚上要不剝你的皮、抽你的筋,‘紅燈門’即此便卸招牌,姓雍的,你還不給我滾出來受死?!”
雍狷一派氣定神閒,半點慍怒不起,他把大砍刀橫擱膝上,兩手十指在刀鞘表面輕輕摩裟,那光景,就像在彈弄一曲琵琶:“漁舟唱晚”……
錢三浪忍不住又在狂吼:“簡直不要臉面到了極處,雍狷,你還是個男人?知不知羞恥?天下也有像你這樣的江湖同道?你他娘不如一頭撞死乾淨!”
盤起腿來,雍狷脣角浮起一抹微笑,完全是以不變應萬變的架勢,連伏守在暗處的任非都不由噴噴稱奇,他居然不曉得,雍狷的修養已達到恁般“爐火純青”的地步!
屋外開始靜默下來,但靜默決不表示鬆弛、表示緩和,相反的,那種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血腥氣氛,反倒更爲強烈濃重了……
雍狷把盤起的雙腿放下,左手捏住刀鞘,右手五指略微伸曲,緊緊握住刀柄,他心裡有數,沉寂的背面,便是襲殺行動的開始。
再也沒有聲響,屋內沒有,屋外也沒有,方纔的叫罵,只像是一場並不存在的幻覺,景物層疊於空間,而虛虛實實,皆顯得一片不真切的茫然。
靜,非常靜。
雍狷屏住呼吸,集中聽力,他彷彿感覺得出自己體內血脈的奔騰聲,應合得到心臟的跳動如擂鼓,他磐石般穩坐不動,他在等待,極有耐性的等待。
突兀間,客堂的木門板被一股巨大的、沉猛又迅疾的力量衝開——不,不止是衝開,但聞“嘩啦啦”一聲暴響,整片門扉幾乎立時四分五裂,散碎飛拋!
隨着木門的碎裂,屋頂跟着發出“通”聲震晃,大片承塵夾着大蓬灰沙往下驟落,雍狷身形閃掣如電,自太師椅上倏躍而起,砍刀出鞘,精芒炫射流燦,像煞陰霆間突起的一道白虹。
從屋頂強行破瓦而下的那人,身手亦極其了得,虹光甫現,他已在半空中“呼”聲側翻而出,同時手上一柄沉重的山叉橫胸長刺,動作之快之猛,難以言喻!
雍狷一刀未中,鋒刃上揚,用力切人對方刺來的山叉叉隙間,手臂連着上身驀然扭旋,一陣刺耳的金鐵磨擦聲傳揚,那人腳步尚未沾地,整個軀體已被帶翻,手裡山叉更脫掌而出,直飛門外。
門外,衝進來的人正是“紅燈門”“七大提燈使”的首座“花面判官”錢三浪,他暈天黑地的方纔一頭撞入,那柄又重又長的山叉兜頭射來,姓錢的急忙側身躲避,跟着揮起他的行者棍硬砸,“哐啷”聲響下,山叉固然落地,他本人也免不了被反挫得全身搖擺,連連踉蹌。
雍狷的大砍刀下沉,刀尖灑起一溜寒星,寒星彈射入肉,那個猶在翻抑的仁兄便狂號慘嗥着滾跌墜地,邊似頭垂死的野豬般團團打轉!
錢三浪也只是剛剛站穩,耳中已聽到同伴驚心動魄的慘叫聲,他不禁頭皮倏而發麻,尚未及有任何反應,一片銳風已突斂,卻又是一串寒星瀉向錢三浪的面門。
這位“花面判官”只在接招的須臾,便生起一股疲於奔命,左支右細的挫折感,他回棍遮攔,“當”“當”數響,人已被迫出門框之外!
雍狷貼往牆壁,隱身在一具“多寶格”櫥的左側,大砍刀齊腿垂指——如果有人看到他這種架勢,必然明白這又是下一次狙殺的起手姿態。
在地面團團滾轉的那人,眼下業已僵寂不動,他臉孔朝地,全身俯趴,甚至是個什麼模樣,雍狷都不曾看清,就這麼一個照面,便是一條性命。
前院裡,錢三浪的嗓音仿若喪家之犬,狺狺泣叫:“大掌法,大掌法,攻不進去哪,只一接仗,當家的左右雙衛便折損一員,左衛馬東昌一條老命業已擱在裡頭啦……”
先時那嘶啞的腔調“噸”“噸”響起,顯見是從齒縫間,迸透出來的:“叫你的一干人燃亮火把,我看姓雍的再往哪裡通形!”
,於是,錢三浪一聲令下,已有幾隻火把迅速燃起,松枝火把的人的油脂特多,因此嘩嘩啪啪的燃燒聲不絕於耳,紅綠色的火苗子吞吐跳閃,手執火把的人便絲毫俱露,被映照得一清二楚——說起來也都是雍狷的素識,嗯,“霹靂火”楊泰來、“人狼”宗傑、“白狼”徐少華,以及那唯一的大姑娘齊蕙,“紅燈門”殘存的“提燈使”們,全已到齊了。
火把的光輝固然能透過空洞的門框自外映入客堂,但卻明明暗暗的不太直切,屋裡有些角落仍難照亮,加以各式擺設物遮擋着光線,就越發影綽綽的令人疑神疑鬼了。
沙啞的聲音傳自前院角偶的黝暗處:“看到姓雍的沒有?”
錢三浪雙手仍握行者棍,人站在那裡諮諮趄趄,是混身上下都不自在:“回大掌法的話,光亮不夠,瞧不清切……”
那大掌法怒道:“不會靠近去看?”
錢三浪苦着臉道:“不是我錢三浪含糊什麼,大掌法,敵暗我明,先已不利,姓雍的手底下又那麼歹毒,當家的座前左衛馬東昌是何等功力,猶一個照面就挺了屍,我要朝近湊,又如何討得了好?大掌法,這無謂犧牲,還是能免則免……”
大掌法叱道:“丟一隻火把進去,燒不出人來先燒房子!”
錢三浪忙道:“是——泰來,你的火把!”
“霹靂火”楊泰來搶前兩步,奮力揮臂,他手上的松枝火把“呼”聲輪轉,迸灑着四濺的焰花,猛然投進客堂之內!?
火把的光芒在地下閃耀躥動,由於並沒有靠近其他物品燃燒,因而亮度依然是那樣的要死不活,有氣無力,屋中情況,仍難分明。
不過,那馬東昌的屍體,卻在光焰的晃映下隱隱可辨,但見鮮血淋漓,一片猩赤,真個觸目心驚,特別有種悽怖慘烈的氣氛。
“多寶格櫥”之旁,雍狷向外瞧,還比外面向裡瞧更爲清楚,他看到距離大門丈許處橫躺着一個上插三支竹箭的身軀,由那軀體的扭曲形態看來,顯然已不是活人了,雍狷知道,這位老兄必定是觸動了橫綁在樹權之間的連排弓弩——弓弩的機括接繫着浮土中的一條皮筋,但要踏動皮筋,則以廣角度鎖定方位的排弓便如飛蝗般泛射而出,能否躲過,就得憑反應及運氣了;此外,他也發現靠近兩邊花亭的地面上事先挖掘的兩個陷坑全已暴露出來,這證明有人墜跌下去,而無論掉下去的人是誰,他必須具有極佳的提縱術方可自保,陷坑位置,是竹箭猝起下人們本能躍避的可能落足點,陷坑底層,遍佈倒插的大號鐵釘,釘長三寸,尖端銳利,重量加速度,如果那人再驚惶過份的話,後果就不怎麼樂觀啦。
不過,雍狷並沒有看到坑內有人,然而他並不訝異,這其中曾經有過一段間隙,對方假如動作快,應該來得及將陷入坑內的同伴拉出來。
地下的火把,仍在忽明忽暗的閃亮着,客堂裡,也依着朦朦朧朧,影像晦迷,“紅燈門”的人一直竟未發起後續行動,局面像是僵持住了。
雍狷十分冷靜,他早已打定主意,在任何情形之下,他都要以鐵石心腸、酷厲手段來襲殺敵人,一個家就此毀了,仇怨牽連着,若不砌底了斷糾葛,這犧牲與憂慮,還說得上有代價麼?瀟湘子 掃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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