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後一點時間裡,大雄和伊斯塔相互凝視了一會兒,似乎是要將所有想要表達的意思完全凝固在這短短几秒鐘的對視裡。有太多東西要說,太多感情要傾訴,這一刻語言反而顯得很多餘、很無力。
他突然很想要心靈術士的能力——不需要講話,兩個術士相對而坐,用眼睛定定凝視着對方,然後靠心電感應和微表情進行溝通。據說這種溝通方式的效率奇高無比,一旦習慣,術士們就不再用語言交流了,他們嫌慢……
可惜大雄並沒有跟術士們學兩手,最後的最後,他只是半低下頭,說了一聲“我不會忘記你的”,抽身便走。他們兩本來就挑了一個相對偏僻的座位,這會兒中途退場自然也沒受到任何人的關注。大雄嚴格遵守了特工逃跑時必備的守則:在人多的地方不跑,只是快步走,裝出一幅有急事的樣子。有幾個姑娘和大雄擦肩而過,照舊是有說有笑的,沒察覺出有什麼不對。就這麼快步走到針木林的邊緣處,細密的針葉就橫在面前,漆黑色的天幕傾軋而下,彷彿要將這座島嶼緊緊攥在手心中。
大雄兀地站住了。
他最後回了一次頭,卻見遙遙人海之中,伊斯塔·紅環仍然坐在那個位子上,右手不自覺地搖晃着一個精緻的金色長腳酒杯。她沉默着,表情堅定而又充滿了尊嚴感,上半身挺得筆直,默默凝視着東邊的方向,也許是在和已經登島的刑帝部下對視。直到這一刻,大雄還是覺得自己這兩天的經歷很不真實:出於現階段還不清楚的某個原因,自己剛好就來到了敵人的大本營正中,剛好就被人發現了,剛好就碰到了一個“和平主義者”。在混沌陣營中,和平主義者可比四條腿的男人還要罕見。
不管怎麼說,假如這是陷阱,一個鋪墊了如此之久的陷阱……且不說目的爲何,到現在差不多也該收網了。
然而沒有。伊斯塔還是安靜地坐在那裡,怔怔出神,搖晃着那杯摻了血的酒精飲料。之前這個姑娘總是那麼古靈精怪的,臉上始終帶着一抹壞笑,她好像很喜歡看自己出醜或是被嚇一跳的場景……大雄的直覺告訴他,伊斯塔對自己懷有某種“報復”般的情感。她時不時就會給自己這麼來一下,然後笑嘻嘻地在一旁看着,彷彿是在隔空報復着某個看不見的人。但現在她不笑了,神色變得異常嚴肅,好像下一秒就是世界末日,一切都會伴隨着刑帝的到來終結掉。
她是真的要放走自己。
“伊斯塔,我一定會回來的。”他暗自發誓道,“在這之前你可千萬別出事啊……”
撥開針葉,大雄毅然決然地轉身,拔腿就跑,腳下生風,健步如飛,像瘋狗一樣在叢林中狂奔。這麼說可能不太雅觀,但大雄眼下穿着女孩子的衣服,難免有些裙裙邊邊的東西絆着,無法全速奔跑。再加上他的鞋也換成了女生那種精緻的小號鞋,穿着非常硌腳,平時慢悠悠地走倒還沒什麼問題,現在突然要跑起來……實在是強人所難,大雄只覺得腳後跟一陣陣奇痛,宛若火燒,像是要把整塊肌腱給割下來似的。現在的情況也不允許他再回趟家取回自己的衣物了,只好將就着逃,一路上磕磕絆絆自是不必說,差點沒摔跟頭摔死。
“呼,呼,呼……”
大雄的眼前開始發黑,時不時冒出幾顆金色的斑點圖案,肺部隱隱傳來一陣灼燒感。細小的針葉在身旁快速掠過,大雄對這片地方並不熟悉,自然不知道其中有幾條小徑。再加上時間緊迫,他只好硬咬着牙往外衝,徒手撥開它們……這些尖刺狀的葉子可不是好相與之物,幾分鐘下來,他的雙臂、雙腿上都佈滿了淺淺血痕,雖然不致命,但瘙癢和痛疼仍是不可避免的。針葉林就像一個大大的泥潭,陷住了大雄的腳步,讓他始終無法全速逃跑。
二十分鐘後,撥開最後一叢針葉,大雄總算來到了相對好跑一點兒的高木林。往遠處看,高聳入雲的石柱還在視線邊緣處,一點兒也沒近,不禁讓大雄有些懷疑人生。合着剛纔跑得路全算白費,石柱林還是那麼遙遠,好像要自己花一生的時間去靠近。
汗水混合着血水從背上留下,女生的衣服比較輕便,註定了不可能有太多護甲,方纔那針葉林可把大雄折騰得夠嗆。他遙望着天邊的石柱,喘了口氣,竟然覺得雙腿有些發軟,連忙用雙手按住膝蓋,不讓自己癱到地上。他隱隱感覺自己的體能已經被壓到極限,現在一坐,再想站起來可就難了,所以絕對不能坐!
“爲,爲什麼會這樣……”大雄咬着牙,靠胸口的一股氣硬撐着,含有鹽分的汗水在皮膚上滾落時滲入傷口,有種灼燒的刺痛感,“當年被級長罰跑圈,在操場上跑了三個半鐘頭都沒累啊!這才一年都不到,我的體力就衰退的那麼厲害?”
“哈,哈,哈……呼——”
肺部的空氣留不住,腎臟隱隱作痛。
他很快就想明白了。
不是自己體力衰退的問題……那時候是在操場上,大太陽底下,光明正大、不緊不慢地跑,又不會有誰來催自己。可這裡不一樣,自己現在是在逃命!背後的追兵隨時會追上自己。天罡湖上有三十六數,自己的所有能力都被死死壓制住了,一旦被他們追上……一個大大的“死”字可能是避不開了。
因爲害怕!一害怕,逃跑時慌不擇路,氣息自然也就亂了。氣息一亂,動作毫無章法,再加上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多少影響了自己的精神狀態……要想成功逃走,這個樣子肯定是不行的。
本着隱蔽到底的想法,大雄始終沒有把這雙磨腳的鞋子換掉。但看自己身上這些傷口……恐怕一路上沾染的血跡也不會少。只要追蹤隊伍裡有一個資深血族,他們就會順着痕跡找上門來。既然血跡已經把自己的位置暴露了,那麼繼續苦心孤詣地隱藏也沒什麼意義,大雄索性扯掉了那雙摺磨人的鞋子,賭氣般地重重一甩,直接甩進一片灌木之中。
他的腳也是慘不忍睹……方纔的疾走幾乎耗盡了大雄的體力,本來好好的腳也磨得血肉模糊,鮮血淋漓。往外踏一步,直接一個血腳印印在地上,簡直是生怕別人找不到自己。
“呵……”大雄也顧不得疼痛了,慘笑着自嘲道,“等血流光之後應該就不會留下腳印了吧。”
他和針葉林已經離得足夠遠,再也聽不到哪裡的聲音。說不定現在已經有一隊荷槍實彈的衛兵進場了?她們的第一步肯定是中止演唱會,封鎖現場,發佈通緝令。然後伊斯塔會頂上去爲自己拖延時間,比如走一些繁雜的流程啊之類的……但大雄也心知肚明,這套說法根本拖不了多長時間。等她們確認自己逃走了,必然會對整座島進行地毯式搜查,同時將伊斯塔控制起來,逼她說出自己的下落。
會怎麼樣呢?
刑帝的名號裡就帶着一個“刑”字,想必對逼供也有着自己的理論體系。如果她沒抗住,把自己的地點供認出來,那……
大雄狠狠地搖了搖頭,將這些不確定因素通通甩出腦子。
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伊斯塔費盡心思走到這一步,絕對不會如此輕易就妥協!反而是自己,如果自己最後沒能成功逃出去,那麼到現在爲之的謀劃、佈局就全都作廢了。刑帝身爲十二帝之一,無論怎麼想都不可能放過自己的……等待着自己的將是確鑿無疑的死亡。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儘可能將呼吸調勻,轉頭,對準了西邊的石柱林。
彷彿聽到發令槍一般,大雄以標準的運動員姿勢起跑了。現在的他光着腳,以平穩的呼吸調整身體狀態,極力忽視掉身上那些傷口帶來的痛楚感。一呼一吸,心臟均勻而有力地泵動着,速度並不像剛纔在針葉林中那麼瘋狂,好像是在跑一場馬拉松比賽,慢慢來,一步一步來,不緊不慢地穿過森林。
視野隨着腳步有規律地震動着,漆黑的天幕上掛滿了星星,像是在對着自己眨眼。
神奇的是,自從調整跑步的方法後,大雄的體力竟然慢慢回上來了!他的精神狀態也略微放鬆了一些,不再像方纔那樣緊繃着,呼吸和心率重新恢復到正常狀態。他不禁感謝這座森林——土壤肥沃,光着腳踩上去也不用擔心會踩到什麼鋒利的石頭;森林裡也沒有那種吸人血的蚊蟲,要不然的話,估計走到半路自己就要被吸乾了。
跑,跑,跑……撒開雙腿,無止境地奔跑,把身後那些雜七雜八的事情統統忘掉!對了,現在是一場學校組織的五千米比賽,自己曾經拒絕過體委的,乾脆就用現在這個來補上吧!突破了身體上的“極點”,大雄只覺得越來越亢奮,身體逐漸變輕,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他知道這意味着肌肉的耐受極限已經過去,雖然感覺不到痛苦,但不是什麼好事。可他現在偏偏不能停下,一旦停下來休息一次,哪怕只有這麼一次……自己就會像一條被抽走骨頭的狗一樣癱倒在土地上,說不定還會眼巴巴地去 舔樹根邊上那點兒溼潤的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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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奔跑,一直向前奔跑纔是活路。
……
當撥開最後一片葉子時,強行提在心口的一股氣終於散去。他只覺得身體一輕,眼前模模糊糊的,兩腿再也支撐不住沉重的身體,向前傾倒。“哐當”一聲,他的下巴重重磕在了泥土上,但此刻痛覺卻特別遲鈍,像是隔了一層什麼東西,大雄覺得自己的下巴好像是被什麼野獸咬了一口。
無論如何,看到眼前熟悉的海洋和巨石,他多少算是鬆了口氣。
“總算是……到了……”
行百里者半九十,越是最後關頭,越是不能有絲毫鬆懈,這是布魯斯教給大雄的道理之一。尤其大雄現在乾的還是逃命的勾當,更是不能出半點岔子。他在冰冷的地上躺了幾十秒,終於還是吼了一聲,拖着沉重的身體一點一點爬起來。體能已然見底,這個過程變得分外艱難——四周並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給他攙扶,大雄只好用手指甲死死抓住地上的泥土,拼盡全力,纔算將自己的身體勉強支撐起來。
邁着一瘸一拐的步伐,大雄朝一塊巨石緩步走去,以那塊巨石的體積可以將他完全遮擋住。他的速度慢的堪比蝸牛,每踏出一步都要消耗巨大的力氣,好像全身的骨頭都在隱隱作痛。
“算算時間,她們應該發現我不見了……”
大雄暗自祈禱,希望過會兒來追捕自己的人不要進到石柱林裡,就算是進來,稍微把光打一下也就行了,千萬別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地仔細查。
踏入巨石的陰影中,一回頭,大雄突然發現那兒站着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