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艾米所說的那樣,“特席執行官”是個徹徹底底的文職工作,而且極度無聊……他的存在意義很大程度上是象徵性的,象徵着宇聯的權威與鞭策。每當發生了什麼重大的事件——比如調停反叛勢力,或者是授予某個子文明高級榮譽的時候,執行官就必須在場。其實他也
不用做什麼,畢竟不是真的戰地記者,以宇聯的高技術力,拍個照片完全可以讓飛在空中的微型攝像機來。再加上現在不是戰爭年代,宇聯很少能遇到什麼能和自己正面談判的組織,以至於特席執行官連最後的“動武”機會都沒了。
總的來說,不需要你做什麼,有的是人出力氣。身爲執行官,只需要等會議開幕之後穿上一身筆挺的特製服裝,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撐門面就好了。
至於其他時候你想做什麼……再也沒人來管你,基本上每次出差都當旅遊了。
尤其是現在的大雄,更是對這層理論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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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正式交接儀式還有一整天,各個部門大概都在緊鑼密鼓地準備了,只有大雄這號閒人什麼活兒都不用幹……他想了想還是別呆在膠囊屋裡頭了,難得來一趟外星球,多去看看這地方的風土人情也好。於是四下一打聽,膠囊屋裡的人都建議他去市中心的“聖柩碑林”去看看,據說那裡是這顆殖民星上唯一一處大家一起建造的地標建築,具有某種代表着全體流民的象徵意義。其餘的景點基本都是各個流落至此的文明自己造的,離這兒的物理距離也挺遠,即便是坐飛船也得飛上好長一段時間。
而且你看,聖柩碑林,光是這四個字就帶着一股莫名的氣勢,景點本身肯定也差不到哪裡去吧?
……
至少出發之前,大雄是這麼想的。他的故鄉在練馬區那塊,屬於鄉下地段,沒什麼景點,平生爲數不多的幾次出遊就是去旁邊的高井山看楓葉和櫻花。所以從本質上來說,大雄也是個沒出過城鄉巴佬……這回來到異星,滿心歡喜地以爲自己能一飽眼福,順便再拍兩張照片回去,好給自己的同伴們炫耀炫耀。以前小夫不總喜歡炫耀他在四丈半島的別墅嗎?現在風水輪流轉,我去外星球了,給你拍個聖柩碑林回來看看!
期待拉滿,結果自然免不了失望。
“就這麼個聖柩碑林啊……”大雄虛眯着眼睛看向正前方,“名字取得挺霸氣,結果就是一露天廣場,連個蓋兒都沒有的。”
“噓!說什麼呢!”艾米也顧不上肌膚之親的禁令了,往大雄手背上狠狠敲了一下,瞪着眼睛說道,“這兒是所有流民心中的聖地啊!每年的聖祭日,七顆行星上都要派代表來這兒舉行儀式的。你現在是宇聯的代言人,就給我好好注意一下自己的公衆形象,別說這些有的沒的。”
這位姑娘雖然自己不正經,但偶爾也會說幾句有道理的話……於是大雄把手伸到嘴前,做了個“拉拉鍊”的動作,示意自己不再多言。
這確確實實就是個很普通的廣場……殖民星旨在收容流亡民衆,每個文明的殘存人口都不多,地廣人稀,特地清出這麼大一片廣場並非難事。廣場的佔地面積差不多能有六個足球場拼起來這麼大,此刻大雄和艾米仍然沒有走入其中,而是站在一個相對位置較高的“站臺”上向下俯視。但見密密麻麻的碑林如蟻穴一般排列着,碑尖處刻意打造成了尖銳的造型,直指蒼穹。這些方尖碑外層都鍍着一層鎏金色的貴金屬,碑體呈現出暗紅色,很像血液乾涸之後的那種顏色,不得不說,從上方看下來有些死氣沉沉。
倒是和流民的命運挺相配。
一望無際的碑林矗立在大地之上,每一尊都差不多有三米來高,剛好是人體視線所能掃到的最高處。碑的正反面都用鎏金的字體刻着些許文字,各種各樣的文字都有,有些則是用圖畫來表示文明歷程,還有的文明甚至更加灑脫——全部留白,就只是以暗紅色的碑面示人,不加絲毫粉飾,以示自己至今都沒有和這個該死的宇宙和解。
碑林是分區塊的,每一塊區域,就代表一個逝去的文明。
這裡並非光鮮亮麗的紀念堂或者旅遊景點,而是文明的墓地。
“總感覺……有點不想走進去呢。”大雄有些勉強地笑道,“我以前一直不知道,原來宇宙戰爭會死這麼多人。更何況這裡還不是‘個人’的紀念碑,而是‘文明’的紀念碑,竟然一眼都看不到邊……”
“這兒也不全是打仗打死的,有些文明流亡至此純粹是自討沒趣。”艾米也望着這些碑林,但她表現出了一個戰場老兵該有的平靜和淡然,“至少能在這兒立幾塊碑紀念母文明的……說明總還沒有死絕。因爲碑是立給人看的,能立碑,就說明這個文明還有人,只是沒有家了。流民依舊會帶着他們的孩子,在這些碑林中找到屬於他們逝去文明的那一塊,指着上面的畫和字告訴他們——這就是我們曾有過的一切。”
“人只要活着,總有希望的。”她拍了怕大雄的肩膀,寬慰道,“又或許某些文明先前過的很辛苦很辛苦,經歷了暴 政、戰爭和全球性的病毒,現在母星爆破了,他們指不定在這兒生活得很幸福呢。對於他們來說到聖柩碑林就是憶苦思甜來了……你說對不對?”
大雄沒有回答,也沒有否認,只是裝作不在意地笑了笑。
其實,先前他問“爲什麼這是個露天廣場,而非修築宮殿”時,下一個瞬間,腦袋裡就蹦出了答案。只是這個答案實在有些殘酷,不好開口講。
爲什麼呢?
什麼樣的人才會修造宏大的宮殿?答案很簡單,心中的信仰尚且沒有完全滅絕的人才會這麼幹。這兒的“信仰”更多指的是一種心氣、心勁,比如說夏桀往修築夜宮,商紂王修建鹿臺,秦始皇修建阿房宮,都是一個路數。這些統治者心比天高,唯我獨尊,想着要在世界上留下自己的印記,這纔會不顧一切地搜刮民脂民膏,築起一座座富麗堂皇的殿堂,極盡奢華。
宗教亦是如此,能否在世上有一座宏偉的宮殿,和該宗教的實力正面掛鉤。
可流民們早已經沒有了這份高傲的心氣。他們無一不是母星粉碎之後被救援的可憐人,連故鄉都回不去了,作爲立身之本的信仰崩潰得粉粉碎,哪兒還有力氣來弄一個華美的建築裡紀念過去?湊合湊合,豎幾塊碑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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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入碑林,原本就不容喧譁的聖地顯得愈發寂靜,無數塊矗立着的方尖碑將二人團團圍住,透着一股幽暗至極的靜謐。
腳下的土地鋪着一層光滑的深黑色金屬層,踩上去有種莫名的厚重感,與四周的碑林相得益彰。鑄造碑文時似乎用上了什麼隱秘的魔法手段,每當大雄擡頭看時,儘管上邊寫的全是外星文字,卻會有一層幽藍色的浮光將其轉化爲通用日文。這麼一來,他連吃下【翻譯魔芋片】的功夫都省了。
對流民來說,聖柩碑林本就是一處傷心地,誰也不會吃飽了沒事兒幹就往這裡跑。而此刻正值虎嘯山的多事之秋,全星系都在戒嚴,一般住民更是減少了自己的外出率,偌大一片碑林竟然一個人影都看不到!不知爲何,大雄每次落腳的時候都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小心翼翼的,生怕驚擾了什麼殘存至此的幽魂……
經常在魔法書裡能看到這樣的場景:在圖書館,或者墓碑林之類的地方,總有一個幽靈徘徊着、徘徊着……或許是他在等待一個有緣之人找到他,然後問幾個奇奇怪怪的問題,最後主角就能通過考驗,得到一根傳說中的法杖或是一把能夠斬斷一切的利劍。
胡思亂想着,大雄偶爾也會擡起頭,看看那些立在過道旁第一排的碑文。
“真殘酷啊……宇宙中的生存競爭,原來是這麼殘酷的一件事。”大雄壓低了聲音感嘆道,“之前在裁判所的時候我還沒覺着,現在一看,元老文明手中的權力實在是太大了。動動手指,就能直接滅掉整個種族和他們賴以生存的星球……”
“看到死於種族滅絕令的了?”艾米漫不經心地問道。
“……”
“安心啦,宇聯不是什麼暴虐的組織,簽發滅絕令是有嚴格限制的,要經過一層一層的審覈、排查,最終還需要阿一大總統親自核實無誤。一般到了這個地步,別的辦法肯定都嘗試過一遍了,實在是別無他法……就像一個人的手臂病變,他一定是先試吃各種各樣的藥,等所有藥都失敗了之後他纔會考慮要不要把手臂鋸下來。種族滅絕令也是這個道理,它會在一定程度上損害宇聯的公信力和形象,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會動用。”
艾米伸直胳膊,大咧咧地轉了一圈,說道,“但凡是你看到毀滅於種族滅絕令的文明……沒有一個是無辜的。”
“一顆星球幾十億人呢,一個無辜的人都沒有?”大雄有些不服氣地說道。
艾米搖了搖頭,一幅“你小子還太年輕”的表情,還衝他比劃出一根手指頭,“首先,幾十億人口是地球獨有的現象,在宇宙中並不多見;其次嘛……無辜者肯定是有的,但是沒用。被簽發滅絕令的文明在泛文明圈中的名聲必然已經到了谷底,已經是‘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的狀態了。這種時候,宇聯作爲一個團體組織就必須站在大多數文明的立場上考慮……還有一些是因爲勾結混沌才被判了刑,沒有任何餘地可以商量!”
“順帶一提,滅絕令的執刑者……一般都是星雲戰神。”
“這麼說,繆頓他也……”
艾米無言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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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雄……先生?”
一個清涼婉轉的女聲從背後傳來,打破了碑林中這股令人難耐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