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玄蹙了蹙眉, 還是敲了敲車壁,道:“去詹事府下人院。”吩咐完車伕,夏侯玄轉頭看向葉嫵:“發生了什麼事, 值得你這樣冒險?若是我今天晚來一步……”夏侯玄閉了閉眼, 擁住了葉嫵。
眼淚又盈溢了出來, 她也以爲今天栽在了這裡, 沒有想到, 夏侯玄真的可以找到她,關鍵時刻將她從豺狼虎豹中拉出來。葉嫵看着夏侯玄眼底的青色,心口一窒, 她總是仗着他在身後不顧一起的向前衝,她總是覺得他在身後她無所畏懼, 可是這一次, 她再也配不上他了。葉嫵閉上了眼睛, 憋回盈溢而出的眼淚,再一次推開了夏侯玄。
夏侯玄猛地睜開眼睛看向葉嫵, 葉嫵輕咳一聲別過頭,狀似無事般地將今天韓逸告訴她的事情娓娓道來。
夏侯玄看着葉嫵微紅的眼眶,眉頭微微蹙起。
…………
詹事府下人院中東南角,一個兩進的小院子外爬滿了楓藤,已是深秋, 楓藤紅橙色的葉子鬱鬱蔥蔥地在秋風中搖曳着, 院門卻緊閉着。
“啊!”一聲壓抑的嘶吼聲傳了出來, 嗓音中還帶着喑啞和一絲刻意的女子音調, 不是何秀是誰?
站在院門外的葉嫵心猛地一沉, 轉頭看向身側的夏侯玄。夏侯玄緊抿雙脣,伸手拽住門環用力敲了幾下。
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走了過來, 門被拉開了一條縫,門閂並沒有打開,半張看起來清秀的面孔透過門看向來人,正是何秀的母親何梵。何梵打量了一下二人,氣度不凡貴氣十足,看來是貴人無疑,何梵眼中快速閃過一絲怨毒。夏侯玄眯了眯眼睛,沒有說話。
“你們是來找阿秀的吧?阿秀不在!”何梵說完就要關上門。
茗煙眼疾手快地擋住門,道:“大膽,賢王殿下到,還不跪迎!”
何梵抓着門閂的手緊的泛白,片刻之後,終是鬆開了手,後退一步跪了下來:“拜見王爺。”
葉嫵看了一眼夏侯玄,不待何梵起身,便衝進了內室。內室正中間擺着一張木板,何秀面色蒼白奄奄一息躺在上面,已然昏迷了過去。手腳被緊緊地束在木板上,而他的下身正在滴滴嗒嗒地滴着血,匯成一條小溪流盡了木板下的小桶裡,小桶裡還浸泡着一截下體。
“來人,將何梵抓起來!”夏侯玄道。外邊跟着的王府護衛上手製住了地上跪着的何梵。
“茗煙,把何秀送去附近的醫館。”葉嫵有些不忍直視,掩目對茗煙道。
茗煙看了一眼夏侯玄,見夏侯玄沒有反對,小心地指揮兩個護衛將何秀連人帶木板擡了出去,順手提着小桶跟着走了出去。
夏侯玄擺了擺手,剩下的幾名護衛分頭巡視了一圈何梵的屋子,不似常住的屋子,何梵的屋子裡只是簡單的幾副必要的傢俱,就連梳妝檯都沒有。
葉嫵轉頭看向被護衛架住的何梵,眉眼依舊可以看到年輕時的妍麗,年少時的何梵也曾是嬌俏少女,被制住的一雙手瑩白而修長,只是指尖的劃痕和繭子破壞了手的美感。葉嫵抿脣,何梵年少時應當也是閨閣中不諳世事的少女,是什麼讓她性情大變甚至殘害親子?葉嫵又轉頭看向了茗煙離開的方向,何秀的生父又是誰?
葉嫵走上前,何梵擡頭看了一眼葉嫵,沒待葉嫵看清她眼中翻騰的情緒,她復又低下頭。
“你爲何要將何秀當成女子來養?又爲何把他……”葉嫵頓了頓,不知道該怎麼說,只得道,“把他傷害了?”
何梵低着頭笑了笑,道:“子非秀,安知秀之所想?何秀一直想成爲女子,我只是幫助他變成女子而已。”
“他本是男兒,就算去勢也不能變成女子!他是你的兒子,你爲何如此待他?”葉嫵問道。
何梵諷刺地一笑,沒有答話。
“何秀的父親在哪裡”葉嫵見何梵沒有回答,換了一個問題問道。
何梵依舊沒有回話,她的青春何其悲哀,她不想撕開傷口示人,因爲傷口撕開不是結好的痂長好的肉,而是腐爛的骨血和跗骨之蛆。
“擅自行宮刑本就是違法,將何梵帶去大理寺監獄關押。”夏侯玄上前,對壓着何梵的侍衛道。
侍衛應聲按下何梵,何梵的關節發出“咔嚓”一聲脆響,何梵依舊神色不變饒有興味地看着地上擡過何秀滴下的血,血跡已經凝固成暗紅色。
…………
大理寺檔案樓中,空氣中瀰漫着灰塵的味道,許久不曾見天日的案卷混在浮塵中,隨着歲月慢慢被人淡忘。
葉洪彥從底層用力拽出一疊案卷,隨着他的動作,灰塵漫天飛起,嗆得葉洪彥連連咳嗽,葉洪彥捏着鼻子費了好大力氣才走到窗前,檔案室中不允許點燈,只能到窗前藉着日光看。
葉洪彥看了看沾了滿身的灰塵,拽起袖子擦了擦手中卷宗的灰塵,反正回去都要挨夫人的罵,他還捨不得用夫人繡的帕子擦這灰濛濛的案卷。
隨着葉洪彥的擦拭,案卷封皮上用小楷題着“何夢案,報案人何梵”。葉洪彥一屁股坐在窗邊的案卷上,翻開了手中的案卷。
一十三年前,夏。樹上蟬鳴聲聲,不時有螳螂跟在後面,舉起鋒利的刀鋒時,沒有看到黃雀靜靜地透過樹葉間的縫隙望着它。
何梵一身青色衣衫,肘間挎着個小籃子,籃子裡是剛剛從晚市上買的肉,她還特地買了一小塊豬手,她終於可以守着她的妹妹了。何梵腳步輕盈地走在路上,嘴中不自覺地哼唱起童時與妹妹一起學過的歌謠。
“我們說好不分離,要一直一直在一起,就算與時間爲敵,就算與全世界背離……哎呀……”何梵被撞得一個趔趄,反手抓住了差點滑落的籃子,轉頭怒目看向撞到她的男子。
男子高大的身材從頭到腳密縫無隙,就連眼睛都被兜帽罩住了,渾身上下散發着一股奇怪的味道,血腥中似是帶着一股淡淡的麝香味,一看就像是刀口舔血之人。
男子又攏了攏身上的黑衣,快步從何梵身邊走了過去。何梵撅了撅嘴,大概是受傷了吧,不過這跟她又有什麼關係呢?她可以和夢娘一起生活了!
“夢娘,我回來了!”何梵猛地推開了房門,就像小時候那樣,何夢總是喜歡靜靜地蹲坐在角落裡觀察葉子的紋路和水紋的波動,而她總是會忽然出現嚇她一跳,而何夢也不惱,只是看着姐姐笑。何梵想起何夢縱容的微笑,一絲笑意也爬到了嘴角。
何梵看着地上的人兒,笑意僵在嘴角。“啪嗒”,手上的籃子掉落在地,籃中的肉滾了出來,沾了一圈的灰塵,肉上的生血沾染着地上的血,分不清哪道更加紅。
何夢身上的白紗依然被染成了紅紗,紗衣下未着絲縷,凝脂般的肌膚上幾道猙獰的傷口還在向外冒着血,何夢眼睛瞪得大大的,眼中沒有絲毫光澤,像一塊黑色琉璃一般。
何梵捂着嘴蹲跪在何夢身側,顫抖着抓住了何夢的手,她似乎可以聽到自己心碎的聲音。她相依爲命的妹妹再也不會睜開眼睛對她笑,她相濡以沫的夢娘再也不會勸她多吃飯再添衣了。
一陣風吹過,掀起葉洪彥膝上的卷宗,葉洪彥嘆息一聲,合上了案卷。沉寂了一十三年的案子以這種形式重見天日。卷宗中對屍檢的情況一筆帶過,即使如此,他也能認出來,這雷同的殺人手法。
葉洪彥摩挲着案卷粗糙的紙面,不禁有些心疼兩個女子。十三年前,大概何梵何夢姐妹也就是他的阿嫵一般的年紀吧,如花的年紀,本是爛熳嬉戲的時候,可是一個香消玉殞另一個揹負了血海深仇,葉洪彥輕嘆一口氣,看向窗外,外面不正是他正在念叨的葉嫵嗎?
葉嫵疾步匆匆地往檔案樓走,妃色外裳隨着她的步履輕輕揚起,昳麗的少女好似莊生曉夢中翩飛的蝴蝶,跟在葉嫵身後的夏侯玄心不由地沉了沉,不動聲色地緊跟在葉嫵身後。
葉洪彥舀起手上的案卷,擡步走下樓去。這裡灰塵大,沒得讓夏侯玄和葉嫵也嗅一遍這些塵土,反正該找的案卷他已經找到了。
待葉嫵推開檔案樓的門時,只見葉洪彥站在一樓的樓梯上,笑意不減地看着她。
“賢王。”葉洪彥行了一禮,道:“賢王和阿嫵來的剛好,我剛好有所發現。”
夏侯玄走到上首坐了下來,葉洪彥跟着坐在左側,以往這個時候,這種私下相交,葉嫵會隨之坐在他右側,方便與他交換意見。而這一次,待葉洪彥坐定之後,葉嫵從後面泡了一壺茶,依次給兩人添上茶之後,不着痕跡地坐到葉洪彥身側。夏侯玄眼神沉了沉,沒有作聲。
“不知葉大人是否是發現了有關何梵的卷宗?”夏侯玄輕嗅了茶葉的味道,略微安心一些,是葉嫵親手炮製的菊花茶。
葉洪彥呈上手上一直攥着的卷宗,道:“正是,不知賢王如何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