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立起來的冉-阿讓,沒有立刻邁開腳步,而是緩緩地挺直了腰桿、挺起了胸膛,微微擡起下頜,迎向了天空灑落下來的奶黃色光芒,猶如擁抱着來自上帝聖光的籠罩,死亡和生機的交替浸染着每一個細胞,完成了脫胎換骨。
柔和的光暈落在那雙深邃的眸子裡,漾起漫天漫地的金光,猶如沉靜的湖泊。
耳邊傳來芳汀那高潔而聖靈的歌唱,“執我之手,我會指引你走向救贖;胸懷我愛,因爲愛永不停歇……”
“請記住。”冉-阿讓順着歌曲的旋律,無縫銜接,完成了芳汀歌唱的後半段,漸漸凝聚起來的歌聲,就是漸漸凝聚起來的氣機,隱藏在皮囊之下的靈魂,重新煥發出了勃勃生機,腳步堅定地朝前邁開,一步一個腳印,慢慢地將珂賽特和馬呂斯拋在了身後。
“請記住,那些曾經爲人們傳頌的真理:唯有愛人者,才得以窺見上帝真容。”冉-阿讓的腳步稍稍停頓了下來,回頭一望——
看見了沐浴在聖光之下的芳汀,然後燈光緩緩熄滅,芳汀消失了;又看見了互相扶持彼此的珂賽特和馬呂斯,沉浸在悲慟之中無法自拔,燈光久久地落在兩個人的肩膀上,無比緩慢地、無比緩慢地熄滅,最後,珂賽特和馬呂斯也消失了。
整個舞臺之上,只剩下冉-阿讓孤獨的身影,站在舞臺正中央。
轉過頭,冉-阿讓眺望向遠方,彷彿在瞭望着漫漫長路的遠方,又彷彿在回顧漫漫人生的過往,那張飽經滄桑的臉孔,衰老而病態,乾癟而枯萎;但,那雙明亮的眸子卻是如此閃耀,倒映着金色的光輝,波光粼粼,然後一點一點地暈了開來。
緊皺的眉宇疏朗了開來,乾涸的脣瓣上揚了起來,就連緊繃的身體都舒展了開來。最後,在那輕揚的嘴角,漾出了一絲微笑,恍惚之間,似乎可以看到愜意和享受的徜徉,所有的苦難、所有的折磨都正在消散。
偌大的舞臺,只有冉-阿讓一個人,卻也是完完全全屬於冉-阿讓一個人的。他僅僅只是這樣安靜地站立着,沒有多餘的動作,沒有多餘的唱段,甚至沒有多餘的表情,可是那股由內而外迸發出來的能量,積極而光明,卻深深地影響着每一位觀衆。
馬克-拉坎特張大了嘴巴,淚水就這樣停留在了睫毛之上,專注地、呆愣地看着舞臺,看着那個身影,瞪圓了眼睛,透過那朦朧的水霧,捕捉着光暈流轉、光影交錯之間的細微變化,那些上下紛飛的塵埃,隱隱綽綽地勾勒出漸漸歡騰雀躍的氣息。
他是如此貪婪,貪婪地注視着那個男人,那張臉龐之上的一顰一笑,那麼遙遠,卻又那麼貼近,奶黃色的光芒勾勒出神情的每一個細節,似乎什麼都沒說,卻又似乎什麼都說盡了,六個小時的漫長征程,此時都呈現在那雙眸子裡。
匪夷所思地,他讀懂了。雖然,舞臺那麼遼闊,距離那麼遙遠,但,他卻可以清清楚楚地讀懂那個男人靈魂深處的蛻變。波瀾壯闊,妙不可言。
悲傷,正在消散;苦難,正在褪去。但精神,卻選擇了駐足。
然後,冉-阿讓就緩緩地閉上了眼睛,愜意而幸福地開始哼唱起來,“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
這,這是整齣劇目開場的那首樂曲。在第一幕正式開場時,那個隱藏在幕布背後的身影,輕聲哼唱的曲調,“你是否聽見人們歌唱”,猶如吟遊詩人一般,遊走在街頭巷尾,穿行在人間百態,邁着輕快的步伐,叼着狗尾巴草梗,雙手枕在腦袋後面,沐浴着烈血殘陽,享受着片刻的安寧。
只是,開場時的哼唱,那是疾風驟雨來臨之前的寧靜;而此刻的哼唱,這是狂風暴雨結束之後的安詳。
一頭一尾的呼應,形成了一個美妙動人的圓環。不同的是,這一次的哼唱,卻帶出了腦海裡數不勝數的回憶,在過去六個小時之中的回憶,他們經歷了一羣人的人生:
芳汀那一曲“我曾有夢”的絕望,艾潘妮那一曲“形單影隻”的哀怨,安灼拉和馬呂斯那一曲“紅與黑”的壯烈,沙威那一曲“星光”的偏執,還有……還有冉-阿讓那一曲“獨白”的決絕。人生如歌,此時波瀾壯闊地在眼前鋪陳開來。
“哼哼,哼哼哼……”冉-阿讓的神情是如此安詳、如此幸福、如此靜謐,就好像徜徉在愛琴海的那一汪藍色之中,沐浴着金色的陽光,盡情而肆意;臉上的笑容和歡快是如此美妙,以至於讓人產生一種錯覺:他從來不曾死亡的錯覺。
冉-阿讓重新睜開了眼睛,緩緩地邁開了步伐,輕快地歌唱到,“你是否聽見人們歌唱,黑夜幽谷,歌聲迴盪。”
沒有伴奏,沒有任何伴奏,只有冉-阿讓一個人的聲音在唱響着,猶如內心深處的呼喚,不屈不撓地發出了呼喊,渾厚而沙啞的嗓音卻帶着淺淺的笑意,觀衆們閉上眼睛,就可以看到在鋼琴黑白鍵之上輕盈跳動的芭蕾舞鞋,鮮紅色的舞鞋在清冷的琴鍵之上舞動出世界上最美妙動人的軌跡。
“這歌聲屬於那些努力攀向光明的人們,大地之上苦難的人民,希望的火焰永不熄滅,即使最黑暗的夜晚也終將遠去,太陽終將升起!”不是波瀾壯闊,卻讓人心神激盪;不是驚濤駭浪,卻讓人驚心動魄,難以想象,一曲民謠,一曲清唱,卻擁有如此能量和魅力。
血液,開始一點一點沸騰起來;情緒,開始一點一點高漲起來。
冉-阿讓卻停止了歌唱,站在舞臺最前沿,安靜地側耳傾聽着,似乎在等待着什麼。馬克-拉坎特有種衝動,開口歌唱的衝動,開口附和的衝動,加入冉-阿讓的演唱,加入革/命的浪潮,加入時代的洪流。
但,馬克卻有些不太確定,他堂皇地左右看了看,不知道應該如何做。下一刻,馬克又緊緊地看向了舞臺,唯恐自己的一個眨眼就錯過了精彩。那種衝動,在身體裡橫衝直撞着,卻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從悲傷到亢奮,從哀慟到激昂,從絕望到新生。短短的數十秒之內,情緒的轉變卻從一個最低點來到了一個最高點,如此自然,如此和諧,將生命的偉大展現得淋漓盡致,甚至比一個時代、比一段歷史還要更加恢弘。
聽。馬克聽到了聲響。
“你是否聽見人們歌唱,黑夜幽谷,歌聲迴盪。”這聲響來自於阿爾梅達劇院的四面八方、角角落落,馬克慌亂地看向了四周,不僅僅是他,就連阿里斯泰爾都轉頭看向了四方,尋找着聲音的來源,如此共鳴,絕對不可能是音響效果製造出來的。
但,他們一無所獲。黑暗的劇院裡,依舊只有舞臺之上那一束聚光燈,籠罩在冉-阿讓的身影之上。
歌聲,還在繼續,而且越來越多人加入其中,就好像涓涓細流漸漸匯聚成爲大水滔滔,那漸漸升起的嗓音,正在擊打着每一名觀衆的胸膛,等候了六個小時的疲倦和困頓,在此刻全部一掃而空,不由自主地開始激動亢奮起來。
“這歌聲屬於那些努力攀向光明的人們,大地之上苦難的人民,希望的火焰永不熄滅,即使最黑暗的夜晚也終將遠去,太陽終將升起!”
出現了,那些歌唱的聲音出現了,劇院的四個角落亮起了一盞微弱的光暈,勾勒出走道的輪廓,然後那些聲音就出現了,在劇院的不同角落裡,一個個身影陸陸續續地出現在視線之內,他們腳步堅定、身姿挺拔、歌聲洪亮,凝聚成爲一股強大的力量,以舞臺之上的冉-阿讓爲中心,席捲而至。
“他們會重獲自由,在天主的花園裡,他們將攜手駕起犁鏵,他們將放下手中刀槍,枷鎖將被打破,人人都將獲得獎賞!”
沉穩有力的歌聲,浩瀚而兇猛,然後整個舞臺的燈光全部亮起,安灼拉高高舉起了手中的紅色旗幟,衝刺了出來,站在了冉-阿讓的身後,用力而亢奮地揮舞着;同時,鏗鏘有力的交響樂奏響,從零到百的伴奏瞬間爆發出無窮無盡的能量,引爆每一位觀衆身體裡的沸騰和激/情。
所有演員齊聲歌唱着,所有靈魂齊聲吶喊着,“你是否會加入我們的聖戰?誰會堅強與我們並肩同行?某時某地,越過街壘,是否有一個你渴望的世界?”
那股強大的聲勢,從世界的角角落落蜂擁而至,整個阿爾梅達劇院都沉浸在一片驚濤駭浪之中,心神激盪的澎湃和磅礴,讓整個身體開始輕輕發抖着,就連靈魂都開始匍匐在地上,瑟瑟發抖。馬克是如此,就連阿里斯泰爾都不由張開了嘴巴,雙眼飽含着滾燙的淚水,慷慨激昂地注視着那片舞臺。
精彩!精彩!精彩!
站在舞臺最前沿的冉-阿讓,再次成爲了萬衆矚目的焦點,他高高地舉起了右手,握緊了拳頭,放聲歌唱着,成爲了這場時代洪流之中的醫院,
“你是否聽見人們歌唱,聽見了遠方傳來的鼓點?那是逝者帶來的未來,只等待明日的曙光!你們是否會加入我們的聖戰?會堅強與我們並肩同行?某時某地,越過街壘,是否有一個你渴望的世界?”
轟鳴之聲,響徹全場;激動之情,充斥胸膛;沸騰之血,洶涌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