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酒吧裡的食物,根本沒有質量可言,漢堡太乾了,薯條炸焦了,就連咖啡都糟糕透頂,唯一可以拿得出手的就是啤酒了。但,藍禮卻毫不在意,慢條斯理地品嚐着自己遲來的午餐,彷彿正在享受米其林三星的尊貴晚餐一般。
站在吧檯裡忙碌的酒保,滿臉神奇地發出了感嘆,“上帝,你確定沒事嗎?就連流浪漢都嫌棄我們家的食物,你居然還如此享受?我現在就已經可以感受到胃部的痙攣了。”
“沒有選擇的情況下,要麼放棄,要麼享受。”藍禮聳了聳肩,微笑地說道,順手就再次丟了一根薯條到嘴巴里,而後擡了擡下巴,示意了一下舞臺之上正在表演的那名中年男子,“他是怎麼回事?現在酒吧裡可沒有什麼客人。”
“老弗蘭克?”酒保轉過頭,望了過去,“鎮上的水管修理工,僅僅只是業餘時間,過來這裡表演表演,免費的。他是一個有故事的人,你有興趣?”
重新回過頭,酒保朝着藍禮投去了詢問的視線,得到了肯定的答覆之後,他也暫時放下了手裡的啤酒杯,雙手支撐在吧檯上,開始講述起來,“聽說,他年輕的時候是一名音樂人,你知道,就是揹着吉他浪跡天涯的那種,在不同城市、不同酒吧裡表演,賺取微薄的收入,等待自己的機會,期待有一天可以出專輯,成爲真正的音樂人。”
酒保看起來非常年輕,不過二十出頭的模樣;而老弗蘭克則非常蒼老,至少五十歲以上。所以,年輕歲月的故事,落在酒保的口中,都變成了傳說,帶上了一層朦朧的色彩。
“但,他失敗了。”酒保乾脆利落地說道,“顯然,不是每個人都適合音樂的。於是,他灰溜溜地回到了鎮上,成爲了水管工,然後迴歸日常生活。在我們鎮子上,關於他年輕的事蹟非常多,傳聞說,他以前還和鮑勃-迪倫一起巡演過,但……誰知道呢?”
酒保呵呵地輕笑了起來。
夢想,在現實生活中,大部分都以失敗和破滅告終。夢想的意義從來都不在於實現,而在於希望,一個讓生活變得可以忍受也可以堅持的希望。
許多人所謂的成熟,不過是被世俗磨去了棱角,變得世故而實際了。那不是成熟,那是精神的早衰和個性的夭亡。真正的成熟,應該是獨特個性的行程,真實自我的發現,精神上的結果和豐收。
人們總是念叨着:夢想是不可能實現的,夢想是不切實際的,夢想是虛無縹緲的,然後,他們肆意地嘲笑着那些夢想家的愚蠢和頑固,自詡成爲了生活的勝利者,以不同的方式適應了社會的脈絡,謂之成熟。但殊不知,他們已經在生活之中漸漸迷失了自己。
這不能說是錯誤的。畢竟,堅持夢想太過辛苦,放棄夢想、選擇妥協,事情會簡單許多;更何況,生活本來就充滿了無數可能。僅僅只能說,歸根結底,每個人都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夢想家不會更加高貴,現實勝利者也沒有更加成功。
藍禮沒有迴應年輕酒保話語裡的調侃,自然也沒有譴責和批判的打算,而是微笑地詢問到,“他年輕時候,表演什麼音樂的?”
“呃,我不知道。”酒保搖了搖頭,無奈地攤開雙手,“我只知道,去年聖誕節的時候,他聽到了一張專輯,叫什麼名字來着,我想想,好像是……
我不知道,堂吉訶德還是什麼的。反正就是一個小說的人物名字。然後,他彷彿煥發了第二生命一般。來到了酒吧,和老闆表示,他希望能夠過來表演。
但,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也聽到了,他的表演着實不怎麼樣,最後,在他的死纏爛打之下,我的老闆這才同意,下午的閒散時光,他可以過來表演,免費的……”
酒保還在絮絮叨叨地說着,但藍禮的注意力卻漸漸飄遠了,注視着舞臺之上的老弗蘭克。
在現實生活裡,老弗蘭克這樣的人才是大多數。
懷抱着一個不切實際的夢想,不顧一切、飛蛾撲火般地燃燒自己,試圖觸碰夢想的輪廓;但,最後失敗了,於是,碌碌無爲地泯然於衆人,漸漸地成爲年輕一輩口中的失敗者,似乎整個漫長的人生一事無成,成爲反面教材,人人都教導着,“不要像老弗蘭克一樣”。
但很少人知道,老弗蘭克的生命曾經是如此璀璨,綻放出萬丈光芒。他經歷了常人所無法想象的苦痛,卻也經歷了常人所無法見識的世界。在短暫的生命之中,他比多數人都更加幸福,也更加充實。
“堂吉訶德”這張專輯,代表的是海瑟,是藍禮,同樣也是喬治,是斯坦利,是……老弗蘭克。
老弗蘭克專心致志地演奏着吉他,哼唱着曲調,蒼老的嗓音,偶爾有些走調,似乎失去了音準的觸感,但聲線之中蘊藏的故事,卻讓他的演唱充滿了味道。也許,他不是一位出色的歌手;但他卻是一位出色的表演者。
一曲,又一曲;客人走了一波,又來了一波。
老弗蘭克就這樣孤單落寞地演唱着,整個酒吧里根本沒有人傾聽,彷彿他只是在獨自歌唱,靜靜地等待着傾聽者的出現。藍禮喜歡這樣的表演。
又是一首歌的表演完畢。視線裡,老弗蘭克放下了吉他,坐到了鋼琴面前,簡單地調試了幾個音,然後就開始了演奏。那前奏,赫然是“克里奧帕特拉”!
歡快的旋律,猶如泉水一般叮咚作響,動人曼妙的樂符,在午後的慵懶之中輕盈地舞動着,老弗蘭克那滄桑的嗓音高歌着,“我曾是克里奧帕特拉,我曾是年輕的一名戲子,當你雙膝跪在我的牀前懇求我的牽手……”
藍禮愣愣地坐在原地,靜靜地側耳傾聽,細細地品味音樂,時光似乎在指尖之上停留了下來,回憶的碎片上下翻飛,當耳邊傳來那一句歌詞時,“當我孤獨去世時,我不會再錯過”,猝不及防地,淚水就這樣決堤。
毫無預警,也無法阻擋,如此狼狽。
滾燙的淚水完全失去了控制,滔滔不絕地洶涌而出,藍禮就這樣安靜地坐在高腳凳上,束手無策,甚至就連擡手擦拭眼淚的力氣都沒有,只是無聲地哭泣着;模糊的視線之中泛起了大片大片的光暈,斑斕的色彩正在潮起潮涌,苦澀的悲傷浩浩蕩蕩地呼嘯而過。
淚水根本停不下來,藍禮就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整顆心臟都蜷縮起來,痛得幾乎無法呼吸,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只是陷入了深深地、深深地絕望和哀傷之中,整個世界都開始分崩離析。
海瑟去世了。海瑟-克羅斯,那個滿面笑容、滿眼光輝的女孩,離開了。
這個事實猶如重錘一般,狠狠地撞擊在胸膛。堅強了太久,也平靜了太久,卻在不經意之間,毫無防備的狀態下,遭遇了重擊,所有的實感、所有的真實、所有的確切,洶涌而出,剎那間將他淹沒,沒有反應的餘地,更沒有還擊的空間,徹底繳械投降,支離破碎。
“藍禮,你知道嗎?我現在開始喜歡’克里奧帕特拉’這首歌了。以前始終沒有聽懂,但現在,我懂了。當我孤獨去世時,我不會再錯過。當初你創作這首歌的時候,又到底在想什麼呢?上帝,我真的好嫉妒你。你是一個天才,你知道嗎?你是一個天才。”
崩潰,徹底崩潰。嚎啕大哭到無法自已。那個懷抱着音樂夢想的女孩,那個高唱着“野獸”的女孩,那個抱怨着花季就要凋零的女孩,那個笑容滿面唸叨着“唉,我都沒有辦法向自己暗戀的男孩告白了”的女孩,她,去世了。
她說過不會放棄的。她說過的,但,她卻食言了。他遵守了承諾,但她卻沒有。這不公平。
雙手緊握成拳,渾身的力量都傾注其中,因爲太過用力而渾身顫抖起來,可即使如此,依舊沒有辦法宣泄內心的憤怒和鬱悶。那種深深的無力感,鋪天蓋地地宣泄而下,所有的堅強、所有的壁壘、所有的面具,全部崩潰,猶如世界末日一般,轟轟烈烈,氣勢磅礴。
她沒有錯過,她終究沒有錯過。
緊緊地閉上眼睛,緊緊地咬住牙關,緊緊地握住雙拳,卻依舊無法阻止淚水的崩潰。一直到旋律結束,一曲“克里奧帕特拉”落下帷幕,再次安靜下來,空氣之中飄散着嫋嫋的憂傷和苦澀,一點一點地,重新修復身上的傷口。
婆娑淚眼之中,藍禮彷彿再次看到了海瑟。
穿着一件白色的蕾絲長裙,沐浴在金色陽光之下,潔白的雙腳在嫩綠的草坪之上,充滿活力地肆意狂奔着,歡快的腳步踩着銀鈴的笑聲,盡情地奔跑着,追逐着輕風,翩翩起舞,那青澀甜蜜的嗓音放聲高歌着。
“我不會再錯過,我不會再錯過,錯過我一生的摯愛。當我孤獨去世時,當我孤獨去世時,我不會再錯過。”
歌聲張開翅膀,越飛越高,越飛越遠;累了,倦了,停下腳步,大口大口喘着粗氣,轉過身來,稚嫩的臉龐之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雙眼盛滿了動人的幸福,白皙的臉頰之上涌起兩糰粉色的紅暈,大聲地呼喊到,“藍禮,聽見了嗎?我不會再錯過。”
藍禮滿嘴苦澀、無法自已、淚流滿面。那個獨一無二的堂吉訶德,終究還是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