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年秋季,枯燥、灰暗而沉寂的某個長日裡,沉重的雲層低懸於蒼穹之上。我獨自一人策馬前行,穿過這片陰鬱的、異域般的鄉間土地,最終,當夜幕緩緩降臨的時候,厄舍府清冷的景色展現在我眼前。
我未曾目睹過它過往的模樣,但僅憑剛纔的一瞥,某種難以忍受的陰鬱便浸透了我的內心。我望着宅邸周圍稀疏的景物,圍牆荒蕪,衰敗的樹木遍體透着白色,我的靈魂失語了,我的心在冷卻,下沉,顯出疲軟的病態。”
在電影的最後,亨利站在講臺之上,沉聲朗誦着愛倫-坡的著名作品“厄舍府的倒塌”,在那深沉而沙啞、哀傷而恢弘的嗓音之中,書冊上的文字似乎正在演變成爲現實中的影像:
荒草橫生、殘破衰敗、了無生機的校園——翻倒的課桌,結網的牆角,破碎的窗戶,滿地的枯葉,損壞的門板,散落的書籍,枯萎的盆栽,肆虐的狂風……只有那黑板上依舊殘留着課堂里老師留下的板書,暗示着,這裡曾經發生的一切,卻在這一片寂寥的廢墟之中,氤氳出淡淡的苦澀和悲哀。
愛倫-坡筆下的厄舍府,何嘗不是現實生活中的學校,又或者說,教育系統,乃至於,社會。
電影的最後一幕,亨利-巴特獨自一人站在講臺前方,孤單而落寞,面對着化爲廢墟的荒蕪教室,安靜地,就這樣安靜地坐着,那雙悠遠而寧靜的視線,靜靜地看向鏡頭,沉靜的眸子裡流動着幽幽光芒,彷彿深藍色的湖水,一點一點地漸變成爲黑色,最後所有光暈都徹底消失。
“超脫”,大屏幕猛然一黑,出現了黑板粉筆字的字體,“DETACH-MENT”,在那悠揚而恢弘的古典樂之中,徹底黑暗了下來,然後出現了劇組工作人員的名單,第一個名字就是,“藍禮-霍爾”。
馬克愣在了原地,那種震撼,那種反思,那種洶涌,在大腦裡掀起了驚濤駭浪,無數思緒亂作一團,就好像雜亂的毛線團,根本找不到線頭的所在,視線裡只是大團大團的毛線在涌動着,但下一秒,“藍禮-霍爾”的名字彷彿黑暗之中的一束光芒,“噔”的一聲在腦海裡點亮,然後,馬克就猛地站了起來,用力鼓掌。
鼓掌,鼓掌,還是鼓掌。
這是一個關於社會教育的故事,不僅僅是美國,在全世界各地都是如此,教育的力量正在漸漸被削弱,家庭教育和學校教育的缺失,正在讓下一代陷入迷茫,而經濟情況的低迷卻又進一步將教育推向了現實的深淵——
教育,本質意義應該是拓寬看待世界的看法、改變衡量事物的基準、還有思考問題的方式;但現在,教育卻成爲了創造經濟收入、尋找高薪工作的跳板。人類的發展歷程,先追求物質的溫飽,而後追求精神的滿足,教育屬於後者,但現在教育卻開始爲前者服務。這是整個社會的淪陷,也是快餐時代的畸形。
這還是一個關於亨利-巴特的故事,這個被家人遺忘、被世界拋棄的男人,歷經滄桑、傷痕累累,卻依舊試圖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其他孩子的現狀;可是,他就連自救都做不到,又如何能夠拯救其他人呢——
在他的身上,凝聚的是理想主義者和現實主義者的矛盾思想,每一次努力,卻總是被現實打敗,每一次妥協,又總是被現實擊潰。他在苦苦掙扎着,卻始終無法逃離苦海。在故事的最後,教育系統崩潰了,而亨利則牢牢地抓住了生命裡的最後一絲希望,在世界末日的殘破廢墟之中,步履蹣跚地繼續前行。
這是一個精彩絕倫的故事,卻也是一個鮮血淋漓的故事。那股混雜着苦澀和無奈的絕望,猶如溺水狀態一般,始終掙扎,卻始終圍困。觀影結束之後,滿嘴苦澀,無法表達;洶涌反思,連綿不絕。
於是馬克就這樣忘我地鼓掌着,因爲這部電影所折射的教育現狀,因爲這部電影所反思的社會問題,更因爲這部電影之中藍禮那足以讓靈魂顫慄的出色表演——
站在鏡頭面前,舉手投足之間、言談舉止之間,一個眼神、一個微笑、一個動作,整個表演就已經變得飽滿起來,不需要多餘的點綴和解釋,靈魂深處的共鳴就已經開始響動,每一位觀衆都可以感同身受,細細地品味到屬於自己的觀影感動,並且深陷其中、無法自拔。這纔是真正的表演,這纔是偉大的表演,足以讓整部電影成爲一種享受的表演。
震撼,這個詞來形容馬克此時此刻的內心想法,卻依舊顯得太過淺薄、太過簡單。於是,他選擇了鼓掌。
馬克不是一個人,幾乎是爭前恐後,甚至沒有等到電影院燈光亮起,字幕纔來得及剛剛往上滾動,觀衆們就已經迫不及待地站立起來,熱烈的掌聲幾乎沒有醞釀的過程,山呼海嘯般地洶涌而至,剎那間就塞滿了整個放映廳,然後開始……地動山搖。
掌聲越來越炙熱、越來越洶涌、越來越瘋狂,在一片黑暗之中洶涌着,就如同這部電影一般,表面波瀾不驚,水下暗潮洶涌,那劇烈的涌動狠狠地撞擊着靈魂,激盪出一陣陣悠遠而綿長的迴響。人們看不到,也聽不到,卻可以感受到來自靈魂深處的天崩地裂、山呼海嘯。
視覺、觸覺和嗅覺的弱化,進一步增強了聽覺的敏感,連綿不絕的掌聲被進一步放大,再放大,渾身都開始顫慄起來。
反思,這是屬於每個人自己的細細品味;致敬,這是屬於所有人的共同想法。
掌聲足足持續了一百二十秒,字幕終於走到了後半段,放映廳的燈光徐徐亮了起來,光明再現,現場的掌聲不僅沒有減弱,反而更上一層臺階,沒有尖叫,沒有口哨,沒有歡呼,只是純粹的掌聲,沸騰的聲響漸漸攀登上了高/潮,並且在託尼-凱耶和藍禮-霍爾起身走向舞臺前方時,達到了巔峰。
整個主會場都可以感覺到如同輕微地震般的絲絲震動。
那些沒有進入首映式會場的觀衆們,那些負責維持秩序的工作人員們,那些錯過了首映邀約的記者們,一個個都瞠目結舌、不可思議地朝着主會場放映廳投去了視線。頂尖的隔音系統嚴嚴實實地將所有聲響都留在了室內,但涌動而至的震動卻清晰地傳達出了一個事實真相:“超脫”,贏得了全場觀衆的支持,瘋狂地。
這裡是柏林電影節,不是熱情好客的多倫多,任何一部作品都掌聲雷動;不是商業至上的戛納,好萊塢明星坐鎮的作品總是可以得到觀衆的掌聲;也不是剋制有禮的威尼斯,即使想要破口大罵,但觀衆也會以簡單的掌聲感謝作品的上映。
這裡是柏林。
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面對討厭的作品,中途退場的觀衆屢見不鮮;面對尖銳的作品,針鋒相對的觀點沸沸揚揚;面對糟糕的作品,批評聲浪無比嚴苛、毫不留情。掌聲?那是留給藝術的,不是商業,也不是垃圾,只能是藝術。
今天,“超脫”這部電影贏得了足足四分鐘的起立鼓掌待遇,這在今年的柏林電影節還是破天荒的頭一遭,去年的“一次別離”得到了如此待遇,而今年的“超脫”又得到了如此待遇——還是說,藍禮-霍爾?
整個劇組的主創人員都走上了舞臺前方,全場雷動般的掌聲經久不息。
馬克只覺得自己的手掌都已經開始麻木了,紅彤彤的掌心死了成千上萬個細胞,但內心的亢奮依舊在源源不斷地井噴着,轉過頭,馬克就看到了自己的小夥伴們:卡塔琳娜、查克和克里斯汀。
他們每個人都臉頰微微泛紅,眼睛閃爍着激動的光芒,用力地拍打着雙手,不僅僅是鼓掌,更是將所有力量都宣泄了出來。清澈透亮的眼睛裡倒映着藍禮的身影,整個靈魂都在嘶吼、歡呼、吶喊着,酣暢淋漓。
突然,馬克乾澀的眼眶就溼潤了起來,溫熱的水汽模糊了視線。
“超脫”不是一部感人的電影,不足以讓人潸然淚下,哀傷到苦澀、痛苦到絕望,所有的情緒似乎都被凝固了下來,只剩下茫然的呼救和無助的呼救;但此時此刻,洶涌的感動卻狠狠地襲擊了馬克,因爲藍禮,因爲那個將生命都奉獻給了表演的演員。
馬克沒有看過“愛瘋了”,也沒有看過“抗癌的我”,僅僅只是因爲“活埋”,那一部電影就讓他喜歡上了這名演員;而現在,一部“超脫”則讓他愛上了這位演員。
上帝,他是多麼幸運。回想起昨晚,回想起紅地毯,再回想起剛剛結束的“超脫”,馬克就這樣毫無預警地被擊中了,然後淚水就滑落了下來,喜悅而幸福,嘴角的笑容肆意地綻放了開來。掌聲,更加熱烈了。
站在舞臺正前方的託尼,似乎敏銳地捕捉到了觀衆們的內心感想,於是,他推了推藍禮,將這位電影當之無愧的最大功臣推向了臺前。剎那間,全場的掌聲再次突破了極限,猶如龍捲風過境一般,在放映廳裡肆虐過境。
藍禮站在原地,看着那一片涌動的熱潮,感動和激動將胸膛塞得滿滿當當。他是如此喜歡這一刻,不是因爲那熱烈的掌聲,而是因爲那一雙雙感同身受、反思洶涌的眼睛。在這一刻,他知道,他完成了身爲一名演員的任務,那種滿足感,無可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