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的羅伊,其實藍禮有些認不出來。
不僅僅因爲他的臉頰受到了太陽的嚴厲考驗,以至於有些變形,還因爲他的穿着打扮也打破了藍禮腦海之中的印象。
之前的幾次接觸中,羅伊穿着西裝襯衫,卻始終有些邋邋遢遢,衣服看起來皺皺巴巴的,領帶也歪歪扭扭的,甚至還可以在衣領或者下襬的地方看到食物殘留的痕跡,那不修邊幅的形象在雜亂不堪的辦公桌裡得到了進一步的體現。
現在的羅伊穿着快乾內衣、衝鋒衣以及輕便徒步鞋,典型的專業徒步套裝,與辦公室裝束相去甚遠,但真正的差別卻不在於此,而是整套衣服都整整齊齊,嚴格按照專業的方式穿戴,一絲不苟,衣服塞進了褲腰裡、褲腳拉緊了束縛、脖子束着汗巾,諸如此類等等,完全沒有了此前亂糟糟的模樣。
這,這着實是讓人無比意外。
羅伊似乎從藍禮的眼神裡解讀出了困惑,扯嘴笑了笑,可是那對比鮮明的臉龐卻顯得有些滑稽,“想要在野外生存下去,嚴格遵守手冊的規則,這是第一步。尤其是對新手而言。”羅伊的解釋讓藍禮不由莞爾,羅伊微不可見地聳了聳肩,似乎力氣依舊沒有完全恢復,“連續十五天遭遇專業老手的唸叨,即使是頑石,也需要作出改善了。”
藍禮的嘴角不由再次往上揚了揚,補充說明到,“同時也是爲了杜絕煩不勝煩的嘮叨。”
羅伊認真地點點頭,坦然地承認,“這是核心原因。”
藍禮輕笑了一聲,“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我剛纔還以爲自己認錯人了。”簡短的趣談之後,藍禮這才提起了最顯而易見的一個問題。
羅伊看起來可不像是戶外運動的愛好者;更何況,作爲美國演員工會的經紀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幾乎每一天都是高速運轉的狀態,不要說假期了,就連日常生活裡,加班也是家常便飯。請假對於他們來說,可以說是奢望。
羅伊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剝開了巧克力,咬了兩口那已經變成漿糊狀的巧克力,急促紊亂的呼吸稍稍平穩了一些,然後這才說道,“沒什麼,只是我辭職了。”
藍禮挑了挑眉尾,有些意外這樣的答案,“我以爲你喜歡自己的工作,你知道,儘可能地幫助更多的新人演員。”
羅伊斜眼看了藍禮一下,那眼神分明是在說,“你是開玩笑的吧”,藍禮卻無辜地抿了抿嘴角,迎向了羅伊的視線,回看了過去,不需要語言,那神態卻再明顯不過了,似乎在說,“我是認真的。”至少從兩個人的幾次接觸過程來看,藍禮感受不到羅伊的排斥。
羅伊啞然失笑,“準確來說,演員工會裡的經紀人,沒有人喜歡自己的工作。”他囫圇地將整塊巧克力塞入了嘴巴里,細嚼慢嚥地咀嚼着,補充身體的能量,順帶解釋到,“在上午的時候,因爲一點意外,我的水壺打翻了,然後我的午餐被一隻獾叼走了。”
簡單的一句話,解釋了羅伊如此狼狽的原因。
藍禮一下沒有忍住,嘴角上揚了起來。羅伊也知道,這很荒謬,但在荒野,一切皆有可能,他聳了聳肩,表示了無奈,還有確認,“演員工會的經紀人,就好像是法庭指派的公共律師。工資不高,工作辛苦,無人問津,權益有限,就好像慈善事業一般。但重點是,我們的生活可沒有人願意做慈善。”
雖然藍禮只是一名演員,對經紀人的工作了解有限,但羅伊所說的情況,他卻是知道的。
安迪那樣的專業經紀人,是依靠演員的收入抽成實現盈利的,簡單來說,演員收入越高,他們的收入也水漲船高,這也是所有經紀人都不斷爲自己演員爭取更高片酬的原因;而羅伊這樣的公共經紀人,則是依靠演員工會發放的工資維生,演員的收入與他們無關,當然,新人演員本來就沒有多少收入。
那爲什麼還有人願意擔任公共經紀人呢?
原因很簡單,第一是職業規劃,未來打算從事演員工會的高級領導幹部之類的管理工作,又或者是製片公司謀求職位;第二則是人脈建立,依靠在美國演員工會這棵大樹下,與六大電影公司都可以毫無障礙地建立關係,未來轉職的時候,作用不可估量。
像羅伊這樣的公共經紀人,流動量非常大,進進出出的更換無比頻繁。一位三線演員出演一部作品,簽約時、拍攝時和殺青時,分別由三位不同公共經紀人經手工作的情況,屢見不鮮。
辭職,並不稀奇。
“那麼你下一步的計劃呢?”藍禮開口詢問到。
除了小部分致力於“慈善”事業的公共經紀人願意將這份職業當做終身事業來經營之外,大部分公共經紀人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勢必有辭職的一天。所以在遞交辭呈之前,對自己的職業都會有一定的規劃。
顯然,轉職爲專業經紀人,這是最合適也最簡單的選擇。
但出人意料的是,羅伊搖了搖頭,“暫時不知道。這也是我選擇了徒步旅行的原因,我打算先暫時把工作放到一邊,好好地享受這段假期,看看這條路的終點在哪裡,什麼時候做好停下腳步的準備了,再來思考未來的計劃。”
藍禮有些愕然,從這簡單的話語之中,可以猜測得到,辭職是一個意外的舉動,羅伊還沒有來得及做好下一步的計劃,就已經離開了美國演員工會,在這背後,到底發生了什麼故事,着實耐人尋味。
不過,那是羅伊的私人事務,藍禮沒有刺探的打算。
“你是從哪個方向開始走過來的?”藍禮沒有再繼續深入交談,而是順勢轉換了話題。
對於藍禮的紳士,羅伊一點都不意外。之前的幾次交談,他就對這位少年所展現出來的成熟和睿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佩吉。”羅伊順勢回答到。
緊接着,兩個人就過去一段時間的徒步經歷展開了交談,彷彿只是最爲普通的兩位徒步者,無意間在道路上偶爾,分享自己的經歷,然後再次踏上各自既定的旅程。在未來的道路上,他們可能會再次相遇,可能不會,但這偶遇的緣分,卻成爲他們旅途的一部分。
羅伊認真地側耳聆聽着藍禮的故事,那些平淡的、有趣的、驚險的、刺激的經歷,可以從眉宇之間活躍的神采,窺見到藍禮的專注和投入——這不僅僅只是一段衝動的嘗試而已,而是真正享受其中。
由於之前短暫的緣分,藍禮給羅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平時瀏覽新聞的時候,看到藍禮的消息,他也會多兩分注意。那些紛紛擾擾的爭議,那些沸沸揚揚的議論,那些真真假假的質疑,猶如一層薄紗,將藍禮與大衆隔離開來,始終無法窺見他的真實。
可是看着眼前的藍禮,帶着少年心氣的蓬勃和朝氣,帶着火熱青春的肆意和張揚,羅伊腦海裡的藍禮形象,漸漸開始變得豐滿起來。
“你確定嗎?”羅伊看着擺放在自己面前的物資,不到水壺四分之一存量的純淨水,一塊已經融化的巧克力,半根能量棒,兩片全麥麪包。
放在城市裡無比寒磣的物資,即使是乞丐都會嫌棄,但放在荒野之中,卻價值千金,無比珍貴。尤其是藍禮把自己本來就所剩無幾的水資源,留下了一半,這就更加難能可貴了。
藍禮那雙深褐色的眼眸微微閃了閃,“到底是留下這些物資,還是揹着你前往補給點,這不是一個艱難的選擇。”那幽默的調侃讓羅伊不由莞爾,“這個問題應該由我來問,你確定嗎?”
短暫的交談之後,兩個人又到了分別的時刻,這就是徒步過程中的必然經歷。這是一段自己和自己鬥爭的旅程,即使是同伴相隨,但路途之上的每一個腳步,還是要由自己來完成。無論是羅伊還是藍禮,都清楚地明白這一點。
羅伊示意讓藍禮率先離開,他則留在原地,重新蓄積體力,然後再獨自上路。
“放心,我不會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否則,即使是拖拽住你的褲腳,我也不會放你離開的。”脫去了西裝的羅伊,似乎和辦公室裡也有了些許的不同,說話之間也稍稍放鬆了一些。
藍禮沒有再婆婆媽媽,點點頭表示了確認,然後就重新背起自己的行囊,站立起來,調整了一下肌肉,準備再次出發,“抵達補給站的時候,我會告訴營地的救護人員,今晚大家等候着你的到來。”
這也是徒步過程中的救援技巧。如果超過一定時限之後,羅伊依舊沒有出現,救護人員就會前往救援,儘可能地確保每一個落伍者的安全。
羅伊揮了揮手錶示迴應,目送着藍禮離開的背影,腦海裡閃過一道思緒,他就揚聲說道,“恭喜你的身體恢復健康。”
之前新聞報道,爲了拍攝“抗癌的我”,藍禮的身體和精神狀況都出了問題,這引發了不少討論。有人相信,自然也有人不信,許多業內人士都認爲這是藍禮的公關團隊,爲了平息惡意炒作的新聞,故意營造的假象。
但在羅伊看來,他卻相信那是真的。
藍禮轉過身來,有條不紊地後退着,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朗聲說道,“恭喜你擁抱自由,重新展開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