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活着。
這是他重生之後,腦海裡的第一個想法。他以爲自己已經放棄了,他以爲自己終於解脫了,他以爲自己已經坦然了,十年臥牀的漫長生涯,他的心情經歷了無數起起伏伏,最後都重歸平靜,僅僅只是想要結束這一切。
就好像亞當剛纔所說的,“我只想這一切快點結束。”那種絕望到極致之後的崩潰,無可奈何地選擇了繳械投降,隱藏在背後的痛苦和掙扎,全部都化作了無可奈何的嘆息。
他以爲自己是這樣的。
但是當眼睛睜開的時候,再次看到了光芒,再次開始呼吸,再次感受到了生機,確定了自己重生成爲嬰兒時,滿身血污,身體虛弱,呼吸短促,但生命卻是如此得真實。他終究沒有忍住,放聲大哭起來,彷彿丟失了全世界卻又重新找回來一般,嚎啕大哭,根本停不下來。
作爲嬰兒,這是他的權利,那個被禁錮在幼小身體裡的蒼老靈魂,經歷了生死的劫難之後,終於崩潰了。他不是餓了,他也不是尿了,他僅僅只是……活着。眼淚根本止不住,只是忘情地哭喊着,沒有盡頭。
他知道,他還是想要活下去。如此真誠,如此迫切,如此渴望。他不僅想要活着,他還想要呼吸、想要行走、想要站立、想要生活……想要自由。曾幾何時,這對他來說一切都是奢望,由於根本不可能實現,以至於他選擇了放棄,選擇了投降。但,內心深處的火焰,卻從未熄滅。
他是楚嘉樹,他是藍禮-霍爾。在這一刻,他還是亞當。
他以爲,楚嘉樹和亞當是不同的,他們面臨的困境、他們經歷的磨難、他們承受的痛苦,都是不同的。就好像在“抗癌的我”開拍初期,他的心態和情緒必須做出調整,甚至就連表演的節奏、方式、內涵都需要做出調整。
但今天,他卻明白了過來,楚嘉樹和亞當是相同的。
他們都在承受病痛的折磨,束手無策;他們都在錯過人生的精彩,抱憾終身;他們都在渴望生命的延續,浴火重生。
在亞當手術之前的一個晚上,喚醒了藍禮記憶深處的畫面,那些他幾乎以爲忘卻的畫面:死亡之後,重生之前,那一段黑暗的通道,漫長的奔跑,似乎永無止境,他不知道終點在哪裡,也不知道前面有什麼,只是埋頭奔跑着,本/能地朝着盡頭的光亮奔跑,求生的欲/望支配着他的雙腳,全力狂奔。
亞當的絕望,亞當的痛苦,亞當的壓抑,亞當的瘋狂,亞當的釋放,所有一切都是如此真實而清晰。
亞當和威爾,亞當和楚嘉樹,亞當和藍禮,每一個形象都是如此鮮明而獨特,在這一刻卻毫無阻礙地全部融合在了一起。方法派和體驗派的界限徹底消失,就連表現派的控制和框架也消失不見,表演,不再是表演,而是一種發自靈魂深處的共鳴,所有一切渾然天成。
生與死,這個永恆的主題,讓藍禮的思想和靈魂得到了昇華,電影的四次元壁壘、兩世爲人的異次元壁壘,全部消失。
孕育生命的時刻,生命消散的時刻,總是如此的偉大,也如此的神奇,悲傷和幸福交錯,痛苦和快樂融合,卻總是學不會冷靜坦然地面對。即使他再世爲人,即使他死裡逃生,即使他重獲新生,面對死亡,他依舊只是一個初學者。
突然的沉默,他的大腦安靜了下來,那些憤怒的嘶吼,那些遺憾的嘆息,那些痛苦的掙扎……所有的雜音都消失了。酣暢淋漓宣泄過後的情緒,重歸平靜,亞當的也好,楚嘉樹的也罷,都是如此。
他想要繼續活下去,是的,不僅僅只是爲了生存,也不僅僅只是爲了活着,而是爲了將自己的生命演繹出更多的精彩。一天,哪怕只是多活一天,他都會選擇不同的方式。但,現在選擇權和決定權已經不在他手上了,他只能等待着,靜靜地等待着——
生存,還是死亡。這是一個疑問,同時也是一個岔路。他沒有辦法平靜地面對死亡,但至少可以平靜地面對明天。
心緒完完全全地平復下來,緊繃的肩膀線條漸漸柔和了下來,兩世爲人的滄桑和歷練都沉澱了下來。他緩緩地靠向了椅背,背部肌肉放鬆了一些,嘴角不經意地溢出一聲沒有動靜的輕嘆,眼瞼緩緩地垂了下來,掩藏了那一抹淡淡的疲憊。
安娜站在原地,木然地看着坐在駕駛座裡的亞當,他的嘴角帶着淺淺的笑容,眼神裡的光芒終究恢復了平靜,黑暗吞噬了大部分,只殘留下最後一點點光暈,苟延殘喘,但他的情緒卻已經平復了下來。
沒有憤怒,沒有絕望,沒有悲傷;同樣,也沒有反抗,沒有掙扎,沒有還擊,只是這樣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挺起胸膛,擁抱死亡。如此坦然,如此平靜。
突然之間,淚水就再次決堤。安娜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捂住了嘴巴,淚水完完全全決堤。
喬納森-萊文愣在了原地,呆若木雞。他不知道藍禮是如何辦到的,今年藍禮才年僅二十一歲而已,但是那歷經風雨、飽受滄桑的老練和睿智,卻將他的五官染上了一層薄薄的玉色光暈,不過眼角的一抹神色,卻已經道盡了生死線上的錯雜。
這是演技的力量?這僅僅只是演技的力量?
喬納森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藍禮的表演打破了歲月的桎梏、打破了光陰的封鎖、打破了時空的束縛,將電影的主題訴說得淋漓盡致,即使他是導演,掌控全局的導演,此時此刻也不得不動容,眼眶的溫熱讓他狼狽不已。
這不僅僅是神奇而已。
自從“抗癌的我”劇組開拍以來,喬納森不記得自己是第幾次感受到這種震撼了。
藍禮將表演的奧義發揮到了極致,已經遠遠超過了一部喜劇、乃至一部電影所承載的重量,將電影關於癌症、關於生命、關於人生觀的涵義詮釋到了完美;同時,還兼顧了喜劇效果,黑色幽默和嘲諷戲謔,即使在塞斯面前,也絲毫不落下風。
更加可怕的是,藍禮僅僅只有二十一歲。
上帝,當喬納森再次意識到這一個事實的時候,下巴幾乎就要脫臼了。可此時,他卻顧不上自己的下巴,必須先處理滑落下來的淚水才行。
整個劇組鴉雀無聲,正當所有人都以爲,藍禮受到了奧斯卡的影響而狀態大跌,可是藍禮卻給了他們迎面一擊、當頭棒喝。精彩絕倫的演出,將在場每一個人都帶入了故事之中,感同身受地體會到了亞當的痛苦,更進一步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懼。
那些質疑,是如此可笑。
特拉維爾輕嘆了一口氣,臉頰火辣辣地疼,卻是不由豎起了大拇指,由衷地爲藍禮送上了讚譽。面對如此演出,他絕對心服口服,沒有任何異議。
西雅圖的夜晚,夾帶着水汽的寒風依舊在孜孜不倦地吹拂着,令人瑟瑟發抖,但藍禮的表演,卻讓所有人全身投入,恍惚之間,已經忘記了深夜的寒冷。
亞當安靜地坐在駕駛座裡,整個人重新回到了波瀾不驚的狀態,嘴角那抹苦澀的弧度輕輕往上扯了扯,帶出了一絲輕盈的戲謔,“在我給你打電話之前,你在幹什麼?”平靜的話語小幅度地跳躍起來,“你是不是正在上臉書?”
……
沉默,回答亞當的是一片沉默。劇組的所有人都齊刷刷轉過頭,看向了安娜。原本安娜應該接着回答下去,自我調侃:你知道,除了監視我的前男友之外,我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然後兩個人就展開了一段充滿溫情和笑點的談話,爲亞當手術前的最後一個晚上,畫上句點。
僅僅是一句話,就完成了從悲劇到喜劇的轉換,重新回到“抗癌的我”整部電影的固有基調上。
在這裡,最重要的是亞當的情緒轉換,從絕望的爆發到坦然的平復,再到希望的自嘲,這是一個“凹”字型的發展曲線,對演技是無比艱難的考驗,一個處理不好,要麼就太沉重,要麼就太輕鬆,對於電影的昇華、對於電影的基調,都可能產生影響。
藍禮剛纔的表演,當之無愧地贏得了所有人的芳心,可以說是以絕對強勢橫掃千軍;就連塞斯的表演也水到渠成,一氣呵成;但誰都沒有想到,卻偏偏是最不可能出問題的一環,安娜卡殼了。
所有視線落在了安娜身上,卻見安娜捂住嘴巴,淚水連綿不絕地滑落下來,打溼了手背,雙眼通紅,甚至有些無法自已。不要說對臺詞了,就連站直身體都無比困難。
安娜也意識到了自己的疏忽,她卻無法辯解,只能悶悶地搖了搖頭,站在原地,彎下腰來,痛哭不止。
喬納森知道,這場戲不得不中斷拍攝了,鬱悶難抑,卻也無可奈何,只能揚聲喊道,“卡。”
坐在駕駛座裡的藍禮,不明白髮生了什麼,突然就聽到了“卡”,但他卻沒有力氣詢問了。渾身的力氣似乎都被抽走了,彷彿又一次成爲了楚嘉樹,躺在病牀/上的楚嘉樹,擡起頭,透過車窗,仰望着漫天的星空,思緒逐漸寧靜了下來。
他知道,他是藍禮。不是楚嘉樹,也不是亞當。但剛纔這場戲裡,他是楚嘉樹,也是亞當,這樣的表演境界,和以前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