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劇組長時間待着,等待時間過於漫長,他們沒有其他的消遣活動,詹姆斯所帶來的吉他是唯一的選擇。不過,在過去這幾個月時間裡,幾乎每個人都露過一手,藍禮卻始終只是在旁邊觀看,沒有親自參與。拉米還以爲藍禮根本不會彈吉他。
藍禮輕輕聳了聳肩,“只是偶爾消遣消遣罷了。”
抱着吉他在懷裡,藍禮稍微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尋找一個更加舒服的姿勢,然後右手就輕輕地在琴絃上勾勒起來,一根琴絃、一根琴絃地,沒有特別的旋律,他僅僅只是喜歡不同樂符蹦出來的聲音。
小時候學習鋼琴,依靠耳朵來識別不同音階、音準,這是基礎課。那些課程不僅枯燥,而且還需要天賦,對於孩子來說着實是一種束縛,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折磨,表面光鮮亮麗的貴族生活或者是天才兒童,背後付出的心血和努力卻是常人所無法想象的;但幸運的是,對於兩世爲人的藍禮來說,他十分樂於學習新東西,死板而沉寂的童年生活倒是成爲了一種享受。
音樂着實是一件十分奇妙的事,它和表演截然不同,僅僅只是依靠着有限的音符,通過不同的排列組合,卻能夠詮釋出不同的情感、意義和故事;更爲有趣的是,同樣的旋律,在不同的場合、不同的聽衆耳朵,又會演繹出不同的含義。
指尖之下生硬的琴絃刺激着指尖那一層薄繭,清亮悅耳的音符在月光之中跳躍着,在黑夜之中探索着世界的不同層面,藍禮試圖尋找着他和尤金之間的橋樑,試圖回憶着下午那場戲的沉思和反響,試圖尋找着關於戰爭關於信仰關於生命的答案。
一開始只是零散的樂符,不成章法,但漸漸地,樂符就連成了一串,悠揚而靜謐、舒緩而平和,但是在旋律之中卻纏繞糾纏着一股淡淡的寂寞和孤獨,彷彿可以看到那一望無際的冰原,蒼茫一片,看不到一絲一毫的其他色彩,就連黑色和綠色都被無邊無際的白色吞噬,地面和天空似乎已經不分彼此,看不到地平線所在的方向,整個世界融爲一體,只剩下無窮無盡的白色。
置身其中的自己是如此渺小,宛若偌大世界裡的一粒塵埃,孑然一身地站在原地,被洶涌而至的孤獨吞沒,緩緩滲透到骨子裡的寒冷讓所有的嘈雜都平復了下來,似乎就連呼吸都失去了意義。忍不住就閉上了眼睛,感受着那片深邃的寧靜,好像跳入大海之中,放棄了掙扎之後,緩緩下沉,那安靜到了極致、漆黑到了極致的時刻,美妙得讓人沉醉。
拉米張了張嘴,想要說點什麼,但卻又害怕打破這片美好的寧靜,視線落在了藍禮那指節分明的修長手指上,難以想象,僅僅在一分鐘之前,那把吉他還在自己的手中,彈奏着支離破碎的流行音樂,但現在卻煥發出了勃勃生機,僅僅只是指尖與琴絃的碰撞,居然勾勒出瞭如此極致的旋律。
“這是什麼歌?”旁邊的聲音打破了這片寧靜,周圍坐着的所有人都朝着聲音來源望了過去,投去了憤怒的目光,彷彿在譴責着對方的不懂情趣。卡爾被如此多視線圍攻,拿着一瓶啤酒不知所措,只能聳了聳肩,“我沒有聽過這首歌,我只是好奇,如果有歌詞的話,它會是什麼模樣的。”
雖然身爲導演,但卡爾其實也在不少電視劇裡客串過,所以他和演員之間的關係還是比較親密的。聽到了卡爾的提問,大家又紛紛把視線投向了藍禮,因爲這也是所有人都好奇的問題,這首從來不曾聽過的旋律,輕而易舉地抓住了每個人的耳朵。
藍禮嘴角勾起了一個淺淺的弧度,那淡淡的微笑帶着絲絲溫暖,在黑夜的朦朧和厚重之中綻放着微弱的光芒,眉梢染上了一層奶黃色的光暈,徐徐勾勒出那疏朗的眉眼輪廓,靜謐而美好。
微微垂下腦袋,藉着那漫天星光看着指尖之下輕輕顫抖的琴絃,旋律在思緒裡緩緩流淌,彷彿可以聽到那寂靜冰原之上呼呼作響的風聲,然後,藍禮就輕聲哼唱了起來,“夜晚是不是除了安靜就一片虛無?”
才一開口,拉米的手臂上就浮現出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那繾綣而縹緲的嗓音輕輕地撥動他的心絃,不由就打了一個冷顫。
“曾有一艘小船,如今漂向遠方。你可曾從流言與假象中逃離,真相在謊言的影子中不再真實,拿起你的劍和盾準備戰鬥。”
那猶如詩歌一般空靈而瀟灑的詞彙在旋律之間碰撞出令人炫目的光芒,真實而溫暖地觸碰到拉米的內心深處,緩緩地,清冷的空氣將他團團包圍,獨立隔離開來,彷彿其他人都不存在了,也沒有意義了,整個世界之剩下他一個人,只有耳邊那動人的嗓音在哼唱着。
“夜晚是不是除了單調就一片虛無?曾有一座墳墓,如今忘在何處。冥思片刻我開始祈禱,破裂的誓言變成陷阱,無謂真誠。”
謊言與真實,信任與背叛,誓言與離別,誕生與死亡……與真誠與否無關,他們就是一體兩面,永恆地彼此依存,虛幻與現實的假象之間讓人無法分辨,猶如在深夜的大海航行一般,靜謐地前行着、摸索着,試圖尋找着燈塔來指引自己前進的方向,卻磕磕絆絆地撞上了冰山,遍體鱗傷、傷痕累累,最後,忘記自己身在何處。
“夜晚是不是除了祝福就一片虛無?曾有一些金子,如今散落天涯。信仰何時回昂首,噢,我的上帝,請你告訴我,爲何賦予信仰無上權力。”
閉上眼睛,滾燙的淚水就打溼了冰涼的臉頰。追尋着上帝的腳步,遵從着信仰的指引,毅然決然地往前行走,一路荊棘的跌跌撞撞依舊不曾後悔。但看着滿目瘡痍、橫屍遍野、天寒地凍的世界,卻突然開始茫然了。曾經的回憶,曾經的朋友,曾經的熱血,曾經的堅持,曾經的……信仰,散落天涯。
拉米突然就無法自已地哭泣了起來,他終於明白了藍禮內心的呼喊,那無聲的吶喊,來自尤金、更是來自他自己靈魂深處的呼救。在這場沒有勝負、沒有目標、也沒有正義的戰爭之中,他們曾經堅定不移相信的所有一切都轟然倒塌,看着沾滿鮮血的雙手、拖着沉重笨拙的腳步,卻不知道自己應該前往何方,又能夠抵達何處。
“夜晚是不是除了安靜就一片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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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那是來自靈魂深處的呢喃,夜晚是不是除了安靜就一片虛無?戰爭是不是除了死亡就一片虛無?信仰是不是除了自欺欺人就一片虛無?堅持是不是除了獨自奮鬥就一片虛無?世界是不是除了自己就一片虛無?
那無邊無際、無止無盡的孤獨,滲透每一個音符之中,讓拉米無法自拔。睜開眼睛,滿天滿地的星辰彷彿在翩翩起舞,伴隨着清冷而柔和的旋律灑落下來,猶如瀑布一般引爆了整個夜晚的能量,喧鬧之中的孤獨卻拖拽着他的腳踝,下落,下落,不斷下落,落入無底深淵,沒有終點。
“曾有一珍寶,如今音訊杳然。你可曾從流言與假象中逃離,是啊,美好中也有些許腐朽,拿起你的劍和盾準備戰鬥。”
靈魂的一部分似乎就這樣遺落了,永遠地遺落在了戰場之上,永遠地遺落在了那被鮮血浸染的土地之上,永遠地遺落在了那被死亡滲透的世界裡。
轉過頭,拉米真正地讀懂了藍禮今天下午那場表演的意義。那是一場告別,溫柔地告別,尤金永遠地將自己靈魂的一部分碎片留在了這裡,伴隨着那個女人的長眠,他再也無法變得完整了,即使得以從戰場生存下來,即使得以從疾病手中逃脫,但,尤金終究再也不是那個尤金了。
“是啊,美好中也有些許腐朽,拿起你的劍和盾準備戰鬥。”
“歐內斯特-海明威(ernest-hemingway)曾經說過,這個世界是美好的,值得我們爲之奮鬥。我只相信後半句。”這句臺詞來自於“七宗罪”這部經典的電影,藍禮的腦海裡突然就浮現起了這句話。也許,這就是尤金繼續生存下去的動力,同時也是尤金擺脫夢魘的動力。
尤金可能和蒂姆一樣,窮其一生也不明白戰爭到底是什麼,甚至不明白信仰到底是什麼,但他們依舊在爲之奮鬥。即使看不到終點。
藍禮的手指停了下來,放任那餘韻在空氣裡輕輕震動,享受着這片刻的寧靜,彷彿可以清晰地聽到風聲的呢喃和溪水的嬉笑,就連星辰的俏皮都一清二楚。這樣的時刻,純粹而美好。
擦拭掉臉頰上狼狽的淚水,拉米卻絲毫不覺得害羞,因爲他不是一個人,旁邊那一張張窘迫的臉孔可比他糟糕多了,就連站在旁邊的卡爾都轉過身去。這是一天之內的第二次了。
“藍禮,剛纔這首歌叫什麼名字?”拉米不由自主地放輕自己的聲音,就好像羽毛下落一般。
“‘一片虛無(was-there-nothing)?’“藍禮想了想,然後說出了名字。
可是由於句尾是疑問號,拉米不由愣了愣,確認了一次,“’一片虛無’?”
藍禮點點頭,給予了肯定答覆,“’一片虛無?’”
注:一片虛無(was-there-nothing——asgei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