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禮細細解答,亞瑟輕輕頜首。
一來一往之間,話題就淺淺地展開了,沒有深入,卻已經足夠。
亞瑟稍稍停頓了一下,“電影作爲威尼斯的開幕影片,宣傳勢必是重點,所以肯定需要在島上召開名流派對。這個派對,可以交給我來辦理嗎?”
終究還是說出來了。
比想象中還要更加困難,但開口之後,卻比想象中還要更加簡單。短短的一個前菜時間,濃縮的卻是過去無數日日夜夜的輾轉反側和醉生夢死,一切似乎都發生在五分鐘之內,但爲了等待這一刻,他卻已經走過太久太久。
亞瑟不知道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將面臨什麼挑戰。可是,他不得不承認,在這一刻,他是喜悅和幸福的,彷彿終於呼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氣般。恐懼不會讓生活變得更加美好,而自由會。
嘴角的笑容還沒有來得及上揚起來,亞瑟就有些忐忑了,擔心着藍禮可能會拒絕,擔心着自己可能做不好,擔心着艾爾芙可能會受傷,擔心着喬治和伊麗莎白可能會暴怒……那種患得患失的心情就在胸口不斷涌動着。
“好的。”藍禮說道。
亞瑟微微愣住了,靜靜地注視着藍禮,意外的是答案,更是答案的乾脆利落,沒有任何猶豫也沒有任何遲疑,就這樣給予了肯定的答覆。
藍禮沒有等到迴應,再次點頭給予了答覆,“我說,好的。”
亞瑟有些狼狽,他快速垂下了眼簾,掩飾着自己的慌亂,但僅僅只是片刻剎那,他還是選擇了放棄掩飾,重新擡起視線看向了藍禮,坦然地展示自己此時此刻的真實。
然後,亞瑟就看着眼前的藍禮,平靜地保持着同樣的坐姿,察覺不到任何波動,但隱隱卻可以捕捉到一抹輕鬆。回過神來之後,亞瑟也漸漸明白了過來,“你是故意的,對吧?”
藍禮依舊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揚了揚眉尾,似乎根本不知道亞瑟到底在說什麼。
但是,那雲淡風輕的神色和姿態,卻是亞瑟再熟悉不過了,他知道,自己猜對了。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最後的最後,笑容還是再次爬上了亞瑟的嘴角,“正式展映之前的派對,還有開幕式之後的派對,全部都交給我。”這不是徵求的語氣,而是命令的語氣。
其實亞瑟是知道的,此類電影節之上的頂級派對,絕對是重要場合,一般都是由製片人邀請專業人士進行籌備,甚至還會派發正式邀請函,對於任何一位派對策劃人來說都是千金難買的自我展現機會。
不要說藍禮只是一名區區演員了,即使是製片人,那也需要是製片人之中具有實權的那一位才能夠擁有安排派對籌備者的權力。換而言之,藍禮不一定就擁有拍板權,即使他親自出馬,勢必也需要經歷一番交涉和談判。
但亞瑟爲了報復藍禮剛纔的戲弄,還是故意提出瞭如此要求,過分的要求。
沒有想到,藍禮還是一臉雲淡風輕的笑容,再次微微合了閤眼,表示明白,“好的。”
如此簡單明瞭的回答反而是讓亞瑟有些坐立不安起來,但他終究還是沒有任何多餘的表示,就這樣心安理得地點頭接受了下來,流露出了心滿意足的表情。
艾爾芙說,藍禮是一個自私的傢伙,他永遠只考慮自己,爲了自己而活,甚至不惜將家族的名譽和榮耀都拋在身後。
艾爾芙還說,藍禮是一個自我的傢伙,自戀而自大,整個世界之上,他不愛任何人,只愛他自己。其他人都是可以犧牲的。
但,真的是這樣嗎?
又或者說,他們難道不是這樣嗎?喬治。伊麗莎白。艾爾芙。他們又有什麼不同呢?
以家族的名義來扼殺每一個獨立個體的靈魂,歸根結底,還是爲了所謂的家族榮耀和名譽,爲了維持他們在上流社會的身份和地位。艾爾芙要求亞瑟爲了家族而放棄自己的堅持,那麼和喬治、伊麗莎白當初對藍禮的要求,又有什麼不同呢?
亞瑟有些困惑。又或者說,他知道答案,從小到大他都被灌注了同樣的答案,但他卻不由自主地產生了疑惑:真的是這樣嗎——藍禮纔是自私的那個?
亞瑟的視線久久地落在藍禮身上,彷彿今天才第一次真正地認識藍禮一般。
一直到藍禮察覺到了異樣,擡起視線,投來了詢問的目光,亞瑟展露了一個笑容,搖搖頭表示了否認,“我只是在想,我是不是應該給安迪打一個電話,要一份嘉賓名單。”
“你可以尋找安德烈,他的名單會更加齊全一點。”藍禮微笑地說道,“他現在也正在籌備好萊塢的相關工作,他手中的工作機會應該也有不少。如果我沒有記錯,不久之前,安德烈也正在尋找合適的派對策劃人,也許你可以和他談談。”
然後,主菜就端了上來。
窗外的倫敦,濛濛細雨已經徹底停了下來,一縷金色的陽光穿過層層雲霧灑落下來,翠綠的梧桐樹和酒紅色的撞牆在金色之中漸漸變得透亮起來,整座城市的厚重與深沉就悄然褪去,一點一點地顯露出屬於這裡的年輕和朝氣。
雨過天晴的倫敦,總是讓人忍不住想要徜徉其中。
……
悄無聲息之間,八月就從指尖滑過,九月的腳步就已經在耳膜之上敲響了,金秋的紅色和黃色瞬間就浩浩蕩蕩地席捲全球;同時,屬於好萊塢一年一度的頒獎季又一次開始徐徐拉開帷幕了,暑期檔的熱潮還沒有完全散去,電影產業又一次開始忙碌起來了。
威尼斯電影節和多倫多電影節即將閃亮登場。
提起柏林時,腦海裡浮現的是冰天雪地的厚重和嚴肅;提起戛納時,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波光粼粼的陽光和大海;而提起威尼斯的時候呢?
到底是穿行在運河小道里的貢多拉,搖曳生姿的長槳漾起陣陣波瀾,如同母親的懷抱一般;還是每年二月份的狂歡節,每個人都將自己的臉孔隱藏在華麗的面具背後,得到了久違的自由。
亦或者是徐徐海風之中綻放的少女裙襬,小麥色的皮膚和大紅色的裙角在奔放而柔情的笑容之中足以融化每一位過客的心臟;再不然就是徜徉在月光之中的浪漫,如水般盪漾的美好。
這是一座令人心馳神往也令人望而卻步的城市。
對於藍禮來說,威尼斯的回憶始終是蜿蜒水巷之中穿行的浪漫,灑落在海面之上的月光一點一點褪去,勾勒出那些早起出海的漁民身影,那些海腥氣還夾雜着晨霧的溼氣,穿行在古樸而破舊的建築之間,徹夜未眠的朦朧和恍惚卻觸摸到了世界的另外一面,美好得如同童話世界一般。
那些遺落在水面上的歡聲笑語和長吁短嘆,訴說着無人知曉的故事。
創辦於1932年的威尼斯電影節,是當時世界上第一個電影節,自然也是世界上歷史最悠久的電影節,號稱“電影節之父”,在電影黃金年代的三十年代到六十年代期間,這裡誕生了數不勝數的電影大師,無論是柏林還是戛納都遠遠無法和其相提並論。
而現在,人們對於威尼斯電影節的情感卻是最爲複雜的,堪稱是愛恨交加。
之所以熱愛,那是因爲意大利人對於電影的熱愛至今沒有褪色,他們總是敞開自己熱情的懷抱歡迎來自世界各地的電影愛好者們,這裡沒有柏林那麼高冷,也沒有戛納那麼商業,觀衆們總是可以尋找到屬於自己的一席之地。
更不要說威尼斯那迤/邐曼妙的景色了,僅僅只是置身其中,就彷彿一個浪漫得讓人醒不過來的夢境,就如同“魂斷威尼斯”鏡頭底下的那座水城,霍亂時期的城市似乎瀰漫着一片死氣,卻因爲這座城和那些人而變得妙不可言起來。
之所以仇恨,那是因爲意大利人對本國電影的熱愛太過偏執,即使歡迎着來自世界各地的參展和出席,但新聞媒體卻始終糾結着“爲什麼意大利電影沒落了?”“爲什麼今年威尼斯又看不到出色的本土電影?”嘮嘮叨叨、喋喋不休。
更不要說威尼斯那高昂的物價、潮溼的天氣和腐爛的建築了,這座建立在水上的城市無法說翻新就翻新,也無法說重建就重建,海水和溼氣一點一點地腐蝕着這片土地之上的所有建築,隱隱之間透露出一股腐敗而脆弱的氣息。
人人都渴望來到這裡,真正地將雙腳站在這片土地之上的時候,卻開始忍不住後悔,一直到離開的時候,那種戀戀不捨的眷戀又再次萌發出來。這是一座奇特的城市。讓人抗拒,又讓人想念。
藍禮還是喜歡這裡。
不是喜歡這座城市,又或者是喜歡某個島嶼,而是喜歡遺留在這座城市的那些回憶,那些屬於盛夏年少時光的記憶碎片,隱藏在蜿蜒漫長的河道之間,隱藏在雲起雲落的晨霧之中,夾帶着海水的腥氣,肆意而張揚,彷彿就連皮膚之上黏糊糊的汗水都是如此鮮活。
那些慵懶的午後、那些睡夢的囈語、那些苦澀的悵然,所有的所有都遺落在了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