濛濛細雨的倫敦在水洗之中透露出一抹清澈的深藍和暗灰,間或透露出一抹酒紅和翠綠的色彩卻無法點亮城市,反而越發襯托出那深沉而寧靜的幽幽藍色,漫天漫地地氤氳開來,就如同一副絕世水墨畫般。
紐約總是繁華而大氣的,偶爾透露出一絲粗暴;而倫敦總是古樸而穩重的,間或可以捕捉到些許溫婉,卻是現代都市所察覺不到的獨特氣質。
午後一點有約,這是真實的,不是爲了客套寒暄而尋找的藉口。
走進餐廳,侍應生禮貌地走了上來,接過藍禮的外套和雨傘,低聲說道,“藍禮閣下,霍爾閣下已經到達了。但現在,他還有另外一位客人,請問,您是決定在休息廳稍等片刻?還是前往吧檯享用一杯餐前酒呢?”
這是一家傳統的英國餐廳,食物融合了法國料理和英國料理的精髓,主廚偶爾還會嘗試一些小小的創新,沒有米其林評級,也沒有美食家光顧,因爲這裡招待的客人大部分都是上流社會的精英人士,他們不需要宣傳也不需要人氣,保持低調,保持優雅,這纔是生存之道。
即使是最爲普通的侍應生,他們也需要經歷長時間培訓。
稱呼就是最基本的一條。“霍爾閣下”,這是指代亞瑟-霍爾。
作爲下一任霍爾男爵的繼任者,亞瑟是兄弟姐妹之中唯一一個能夠使用姓氏的孩子——霍爾男爵自然就是喬治-霍爾了;而其他孩子全部都一律使用名字,親密之人或者特別之人則使用中間名。
另外,侍應生使用了“客人”,而不是名字。這有兩個可能,第一,爲了保護客人隱私,侍應生全部都統一隱藏具體稱呼;第二,亞瑟提前交代侍應生,有意識地省略了客人的稱呼,至於爲什麼需要隱瞞身份,理由就可能數不勝數了。
“休息廳吧。”亞瑟的強大人脈網遍佈倫敦的各個角落,行走在任何地方都可能遇到相識之人,對此,藍禮沒有刺探隱私的打算,也沒有太過意外,“請給我一杯伏特加,謝謝。”
侍應生禮貌地點頭示意了一下,而後就指引着藍禮朝着休息室方向前進。
整個室內都鋪就了土耳其地毯,腳步的所有聲音都幾乎消失;息息索索的交談聲在略帶溼氣的溫暖空氣之中涌動着,間或可以捕捉到杯子和碟子微微碰撞的聲音,哪怕是稍稍大聲了些許,“肇事者”也會禮貌地朝着四周點頭致歉——不管其他客人是否看到也是否接受,這都是必不可少的一個動作。
每一個細節都顯得精緻而細膩,靜謐優雅的氣氛讓城市的煩躁和雨天的陰鬱都漸漸沉澱了下來,但如果每天都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裡,束縛就將漸漸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人人都說,好萊塢名利場看起來就像是圍城,城外的人想要衝進去,城裡的人想要逃出來;上流階層大抵也是如此。又或者說,生活本身就是如此。
腳步穿行過正中央的狹長門廊,身後是入口處,經過餐廳門口,然後就可以進入走廊盡頭的休息室和吸菸室——設計着實不太合理,但以前的古老建築總是如此,除非推翻重建,否則很難在建築結構上迎合現代人的習慣。
然後,藍禮就看到了迎面走過來的艾爾芙-霍爾。
淺粉色的絲綢襯衫上衣搭配天藍色的紡紗長裙,墨黑色的矮跟高跟鞋,一頭幹練的短髮彰顯出了利落而颯爽的姿態。這樣的艾爾芙,似乎有些變化,卻又似乎依舊沒變。
藍禮有些意外艾爾芙的出現。
但艾爾芙卻絲毫不意外,放鬆的嘴角露出了一抹淺笑,“一切都還好嗎?今天又開始下雨了,讓人不由開始擔心今年秋天的天氣。”
“今年的天氣本來已經比預期好了許多,夏天的陽光似乎都增多了,沒有想到,在八月結束之前又增加了變數。原本還以爲今年秋天和冬天的氣溫可能會回暖呢。”藍禮也從容不迫地回答到,如同每一位倫敦人一般,見面就閒聊天氣。
“菲利普提起了,你準備在切爾西尋找公寓。可以稍稍靠近泰晤士河的地段,那裡的夏天就顯得美好了許多,比起海德公園來說,在河邊散散步吹吹風,這是不錯的選擇。”艾爾芙主動提起了這件事,不是質問,也不是探究,彷彿只是談談那兒的風景。
藍禮也沒有主動解釋的打算,“距離西區也比較近。”
如果願意的話,此時完全可以順着藍禮的話頭說下去,“咦,你準備再次登上西區舞臺了嗎?”亦或者是,“最近西區又出了一個新劇目”,諸如此類等等。
但,艾爾芙沒有,“是的。它比肯辛頓更加適合居住。”微笑地寒暄過後,她就輕輕頜首示意,“我還需要回去醫院,中午休息時間有限,那麼,希望一切安好。”
藍禮禮貌地點點頭,讓開了位置。
艾爾芙也再次頜首,而後揚長而去。
短暫的交談,兩個人就互相錯開,藍禮繼續走向休息室,而艾爾芙則離開了餐廳。
進入休息室等候了約莫十分鐘,侍應生就再次出現,指引着藍禮進入了餐廳,遠遠地就看到了已經落座的亞瑟。
落座、倒水、點餐、置換餐具、確認紅酒。
整個過程,藍禮和亞瑟始終沒有交談也沒有對話,一直到所有環節全部完成之後,亞瑟這才細細地打量了藍禮一眼,終究還是沒有忍住,“有人說過,你和艾爾芙其實很像嗎?”
藍禮不置可否。
亞瑟輕笑了起來,“人人都說,我和艾爾芙之間擁有更多共同點。你和伊迪絲則是更加離經叛道的兩個。但事實上,你和艾爾芙是同一類人。你們的骨子裡是相同的,你們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追求目標,所以,你們不會動搖,始終堅持不易地持續前衝。”
亞瑟的話語平穩而淡然,似乎沒有太多的波動,但藍禮卻細細地品味出了一絲悵然。他猜,這應該和艾爾芙的出現有關。
但藍禮沒有打算刺探,這是亞瑟的隱私,也是亞瑟的生活。
亞瑟等待了片刻,沒有等到藍禮的聲音,他不由露出了一抹淺笑,與其說是失望,不如說是失落,“看,你剛剛遇到艾爾芙了,卻依舊沒有打算開口詢問。”這不是疑問句,而是肯定句。
藍禮擡起頭,迎向了亞瑟的視線。沒有說話,眼神真摯。
這讓亞瑟有些狼狽。他明白這個眼神的意思。
在貴族生活裡,親情淡薄如紙,他們之間都是獨立的個體,將所有的情感和問題都隱藏在自己的心裡,拒絕溝通,哪怕是面對最親近的親人也不能泄露自己的脆弱,沒有特別的理由,因爲這就是他們相處的方式。
更重要的是,每個人都有屬於他們的位置,也有屬於他們的責任。
有些事情,藍禮可以完成,但亞瑟卻不行,因爲他是下一任男爵頭銜的繼承者;艾爾芙也不行,因爲她是霍爾家的長女。反之亦然。
同理,藍禮和伊迪絲之間的關係,儘管亞瑟非常羨慕,但他終究不能像伊迪絲那樣表示支持和肯定,公開和私下都是如此。
當初,藍禮毅然決然地選擇了演員道路。亞瑟和艾爾芙始終袖手旁觀,不僅如此,在某些關鍵時刻他們還推波助瀾,不能說是助紂爲虐,卻也是冷眼相待。這就是他們的生活,地位與榮耀、傳承和歷史,這所有的所有就如同一個框架般,嚴嚴實實地束縛着他們的一言一行,享受了尊貴,就必須付出相對應的代價。
所以,現在亞瑟和艾爾芙面臨着屬於他們的困境,藍禮選擇了置身事外,這是正確的處理方式。亞瑟沒有辦法責備,甚至沒有辦法懊惱和憤怒。
這是公平的交易。
可是,亞瑟需要藍禮的幫助,深呼吸一口氣,他終究還是說出口了,這不容易,卻也沒有想象中那麼困難。經歷了奧斯卡之夜的會面,經歷了牛津伯爵的宴會,經歷了戛納電影節的交談,現在的亞瑟也終究還是不同了。
幸運的是,藍禮和艾爾芙有着無數相似,但藍禮終究不是艾爾芙。
“現在喬治和伊麗莎白幾乎已經切斷了所有的社交活動,低調而平凡地維持着日常生活,但我們都知道,他們是不會就此放棄的。”
“他們窮其一生爲之奮鬥的名譽、榮耀和地位,現在都已經在前方招手了,因爲你的存在,他們重新回到了光鮮亮麗的生活中,他們怎麼可能放棄呢?”
“等事件沉澱下來之後,他們就會再次開始出來走動了。光明正大地借用’霍爾’的名號,重新回到社交圈。沒有人會在意的。”
亞瑟臉上帶着淺淺的笑容,那張俊朗的面容浮現出了一絲疲倦,這讓藍禮回想起了年初奧斯卡之夜上的相遇;但是那一個夜晚,亞瑟喝酒了,甚至是喝醉了,而今天,亞瑟滴酒未沾。也許,事情終究還是不一樣了。
“我們都需要作出自己的選擇,你是這樣,伊迪絲是這樣,我和艾爾芙也是這樣。艾爾芙作出了她的選擇,她決定肩負起’霍爾’這個姓氏的榮耀,她現在開始陸陸續續出現在各大社交派對之上了,你知道的,她以前從來不喜歡這些。現在,輪到我了。”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讓人唏噓難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