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一記清脆而響亮的耳光響了起來,在鼓聲中斷的寂靜現場顯得格外刺耳,所有人都受到了巨大的驚嚇;但是,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還沒有來得及完全釋放出來,衆人都紛紛緊緊地抿住了脣瓣,讓氣音全部都消失在了脣齒之間。
不由自主地,大家都屏住了呼吸。
安德魯正在試圖讓自己打起精神來,剛剛的演奏出現了低級的重複失誤,反反覆覆演奏了如此多次,居然還會犯錯,內心深處的暴戾和煩躁就瞬間爆發出來,在自己意識到之前,就擡起了右手,狠狠地甩了一記耳光——
連帶着握在掌心裡的鼓槌也狠狠地敲擊了腦門一下,在額頭之上留下了一道明顯的紅印子。
他卻渾然未知。
再次深呼吸,就如同拳擊手登臺一般,開始扭轉自己的腦袋,脖子關節發出咯咯脆響,稍稍地讓自己放鬆下來,然後正式地從頭開始演奏。
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節奏精準、力道均勻、張弛有度、情感充沛,一曲“鞭打”蘊含着胸腔之中的熊熊火焰,暴戾而炙熱、癲狂而肆意地宣泄而下,就如同尼加拉瓜大瀑布一般,浩浩蕩蕩的轟鳴聲在耳膜之上如同雷霆一般持續擊打着。
經過三十分鐘持續不斷的重複演奏,在場每一位聽衆都已經“耳朵長繭”了,此時此刻,他們確確實實地可以捕捉到細微的差別來,儘管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也無法識別到底是好還是壞,但變化卻是真實存在的。
那種酣暢淋漓的暢快感毫無保留地衝擊着每一個人的心防。
就在此時,達米恩的瞳孔微微地收縮起來:最困難的部分來了。
左手單擊爵士鼓、右手單擊吊嚓,兩個節奏必須契合在一起,儘管不是四百擊,但擊打節奏也已經突破了兩百八十——依舊是七拍的節奏,速度和頻率卻必須翻兩倍以上,整個控制難度卻是十倍百倍地上漲。
更加困難的是吊嚓。
因爲爵士鼓的位置更加低矮也更加靠近身體,左手使用小臂和手腕的力量完成控制,依靠指尖做出細微的調整,從發力與維持角度來說,肌肉所需要承受的壓力相對輕鬆一些。
而吊嚓的位置則更加高端也更加遠離身體,右手除了小臂和手腕之外,大臂必須保持水平的穩定,如同一個支架般,支撐整個發力的控制,肩膀的承受力量也就更加明顯一些。
另外,爵士鼓的鼓面是相對固定的,而吊嚓則是相對晃動的,爲了擊打出同樣頻率的節拍,吊嚓的力量控制必須更加平穩更加均勻也更加細膩,稍稍太過發力,吊嚓出現了劇烈晃動,整個節奏也就被徹底打破,難以爲繼。
如此靜下心來認真傾聽巴迪-瑞奇的演奏,就可以注意到,吊嚓部分的聲音清亮而均勻,具有一股穩定而強大的穿透力,甚至可以清晰地捕捉到完整的四拍和八拍,整個節奏感的韻律妙不可言,將“鞭打”高/潮部分的情緒完完全全調動起來,每一位聽衆都不由開始熱血沸騰。
這就是功力。
安德魯的鼓槌快速抖動起來,嚴格來說,手腕是一個控制支撐點,晃動絕對不能太厲害,否則就會破壞整齊的平衡,更何況,兩百八十擊的鼓點非常密集,晃動弧度太大就要跟不上節奏了;更多還是依靠指尖的力量,利用五根手指的細膩配合,將力量源源不斷地傳輸上去,帶動鼓槌的連續擊打。
理論層面的解釋說明,聽起來似乎不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但只有實際操作過才知道,難度遠遠超乎了想象。
“砰砰砰砰砰”。
密集鼓點正在飛快提速,提速的同時也不能失去節奏頻率的框架,始終還是必須保持七拍的架構;而弗萊徹持續不斷強調的準確節奏更是不能丟失,搶拍和拖拍都是失敗的擊打,這也對控制力提出了更加嚴苛的要求。
然後,手腕和手臂的肌肉就開始僵硬起來,當頻率提升到一定高度之後,就如同陷入泥濘之中一般,死死地卡住了,這也迫使他不得不加大力量,放鬆的肌肉就漸漸緊繃起來,越是緊繃,就越是失控——
當肌肉僵硬之後,意識就將失去對肌肉的細微控制,強制發力的情況下,就只能控制整條或者整塊的大肌肉,這也就使得整個擊打動作開始變得笨拙而誇張起來。
簡單來說,剛剛還是手指在細膩控制,現在卻變成了揮舞整個小臂,連帶着整個大臂和肩膀都開始晃動起來,擊打頻率不僅沒有提升,反而還開始漸漸下滑,甚至就連七拍的節奏框架都被徹底打亂,徹底淪爲了一個四不像。
一塌糊塗。
安德魯整個人都不由緊緊地咬住了牙關,五官都皺在了一起,越是緊張就越是用力,越是用力就越是失控,越是失控就越是緊張,這就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以至於渾身都開始劇烈的顫抖起來,就連最爲基礎的擊打架勢都已經變形了。
最終,安德魯狠狠地用鼓槌猛地敲打了兩側的吊嚓,那發泄式的一次性/擊打根本沒有力道和技巧可言,兇猛地落下,吊嚓就發出了刺耳的嘈雜聲響,吊兒郎當地搖晃着,餘音嫋嫋地不斷響動着,就如同乞丐正在敲打破銅爛鐵一般。
安德魯擡起了右手,似乎想要再次發泄一番,緊咬着牙關、緊收着肌肉,最後時刻硬生生地完成了緊急剎車,右手就這樣停在了半空中;緊閉的眼睛和緊皺的眉頭之間透露出一股濃濃的懊惱和沮喪,但終究還是沒有能夠發泄出來;緊繃的肩膀突然鬆懈下來,重重地往下耷拉,連帶着腦袋也低垂了下去。
剛剛的練習與設想,卻終究還是沒有能夠順理成章地達到預期水準,就彷彿所有的努力都只是徒勞一般。那種沮喪和憋屈,就這樣死死地卡在了胸口,氣喘吁吁。
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雙手無力地落在了爵士鼓的鼓面上,整個人都散發出一股灰心喪氣的氣息。
不甘心,終究還是不甘心,但稍稍喘口氣,之前的恥辱就再次敲響了警鐘;不服輸,他還是不服輸,他怎麼可能做不到?怎麼可能!他是立志於追趕巴迪-瑞奇腳步的天才鼓手,他是絕對不會輕易被擊垮的,暗暗咬了咬牙,煩躁的心緒就再次硬生生地收斂束縛起來,眼神重新安定下來。
平靜下來之後,安德魯這才注意到了鼓槌之上的血跡,翻過手掌看了看,中指內側、食指外側以及虎口內側,全部都已經破了傷口。
最爲嚴重的還是虎口,一個豌豆大小的疤痕已經完全磨破了表皮;更糟糕的是,因爲沒有及時處理,表皮底下的嫩肉也進一步慘遭蹂躪,變得血肉模糊起來,隱隱地泛起了紅色的血液和黃色的膿液,讓人不忍直視。
此時,慢了無數拍,他才感受到火辣辣的刺痛,如同跳跳糖一般緩緩蔓延開來,眉頭不由輕輕一挑,嘴角還往下一撇,似乎對於傷口的出現有些意外,但更多還是毫不在乎的淡然。
打開了嶄新的一盒創口貼,先抽出了一片,將中指包紮好;而後抽出一片,將食指包紮好;最後再抽出一片,貼在了虎口之上。完成全部工作之後,轉動了一下手掌,眼底流露出了心滿意足的神色,隨後就再次抓起了鼓槌。
這一次,他放棄了左手擊打爵士鼓的動作,專心致志地盯着右側的吊嚓。
擡起右手,懸在半空,然後放鬆手臂,利用手指的控制,擊打了一組一百四十擊,尋找整個力道的控制和節奏的輸出。
一個八拍之後,手腕就停止了擺動,確定自己找到了準確的節奏之後,死死地盯着吊嚓,目不轉睛、全神貫注,甚至還吞嚥了一口唾沫,做出了一個深呼吸的調整,儘可能地讓自己完完全全放鬆下來——
開始擊打。
“鐺鐺鐺鐺鐺鐺鐺”。
先是一百四十擊,而後是兩百八十擊,整個節奏的過度與提升僅僅使用了一個八拍,剎那之間,他的手速頻率完美地達到了兩百八十擊,準確無誤地擊打出了夢寐以求的節奏,這就是完美無缺的演奏。
他果然可以做得到!
但僅僅持續了一個八拍,他就立刻感受到了肌肉的僵硬。
條件反射,他就死死地咬住了牙齒,拒絕放棄也拒絕妥協,那雙淺褐色的眸子迸發出了一股同歸於盡的殘暴和決絕,溼噠噠的頭髮低垂下來,汗水一滴一滴地滑落,隱隱散發出了一股血腥氣息,甚至可以捕捉到瞳孔徐徐明亮起來的光彩。
但肌肉卻正在越來越僵硬,控制正在越來越薄弱,連帶着,身體又一次開始搖晃起來,不知不覺又重蹈覆轍回到了老路之上。
只是,這一次他卻沒有放棄,爆發出了一股死磕到底的倔強,緊緊地皺起了眉頭,擊打幅度正在越來越大、擊打力量正在越來越兇,然後就可以看到虎口處的鮮血,滋啦一下就從創口貼的兩側滿溢了出來,一點一點地將創口貼染成了暗紅色。
真正的血液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