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無一人的酒吧之中,勒維恩抱着吉他,寂寞而孤單地放聲高歌,他的襪子和鞋子都溼透了,他甚至沒有一件冬天外套,除了一把吉他和一把歌聲之外,他一無所有,坦然地坐在巴德-格羅斯曼的面前,一路顛沛流離的終點,身心俱疲地哼唱着滄桑的曲調。
他聲音沙啞地吟唱着,“我能否懇求你們,剖開我身體的右側,尋找到我的寶寶?尋找到我的寶寶。”
艾米莉用右手手掌支撐着自己的腮幫,滾燙的淚水如同斷線珍珠一般,一顆一顆地往下掉落,那悲傷而動人的歌詞在脣齒之間輕輕跳躍着,難以抑制的哀傷在胸腔裡迴盪着,如同尋找不到落腳處的風箏,孤零零地飄蕩着。
亨利八世一生擁有過六任妻子,王后簡是他的第三任妻子。儘管他擁有了全世界,那是英格蘭和愛爾蘭最強大的一段時光,但他一生的摯愛卻始終是簡;遺憾的是,產下愛德華之後,簡與世長辭。這對亨利八世是揮之不去的一段回憶,去世之後,他與簡葬在了一起。
王后簡。
哦,王后簡。
吉姆和簡的那個簡。
孕育在簡身體裡的那個新生命。簡從來不曾詢問過,他是否願意留下,他是否希望留下;簡也從來不曾詢問過,他是否愛着她。
那是勒維恩內心深處最珍貴的夢想和最寶貴的靈魂,卻因爲邁克的逝去而永遠地消失了,深深地埋藏在了心底,永遠塵封。所以,巴德說,他的音樂感受不到和觀衆的聯繫。
那也是勒維恩內心深處最柔軟的溫情和最寶貴的靈魂,他的兩個孩子,一個已然兩歲卻無緣得見,一個不曾出聲就將永別,彷彿他和父親之間的關係,兩個徹底的陌生人。
悠揚而曼妙的旋律背後,隱藏了太多太多的故事,在勒維恩那疲憊而滄桑的哼唱之中,如同緩緩流動的詩歌,小心翼翼地敘述着靈魂深處的傷口和痛楚,隱藏在了亨利八世和王后簡的故事之中,只有真正靜下心來,才能捕捉到其中支離破碎的情感碎片。
艾米莉就這樣靜靜地注視着勒維恩,哭泣得無法自己。他是一個混蛋,卻是一個讓人愛得發狂的混蛋。
勒維恩微微垂下了眼簾,嘴角勾勒起一抹疲憊的淺笑,泄露了內心的柔軟和脆弱,淡淡的哀傷在眼角若隱若現,轉眼就消失在了光影交錯的朦朧光暈之中,他如此歌唱着,“人們載歌載舞,在王子誕生的那天;但可憐的王后簡,我最深愛的,如同冰冷石頭般躺着,永久長眠。”
但巴德說,“我看不到任何商業價值。”
艾米莉透過朦朧的淚眼,注視着勒維恩那雙疲憊的、茫然的、苦澀的、哀傷的眼睛,視線已經漸漸模糊,滾燙滾燙的淚水滴落下來,燙傷了靈魂之中最柔軟的部分,然後她就聽到勒維恩微不可聞地吐出了一口氣,回答到,“好的。”
他說,好的。
那遍體鱗傷的靈魂終於再也無法承載所有重量,精疲力竭地繳械投降,放棄了反抗,放棄了掙扎,放棄了努力,安靜而祥和地坐在原地,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卻沒有人知道,在過去的那一段道路之上,他到底走了多遠。
“我正在籌備一個三人組。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你當不了首唱。但如果你願意修剪鬍子,改成山羊鬍,躲在陰影之處,我們可以試試你的聲音能否和另外兩個人契合得上。你願意做和聲嗎?”
“不。”勒維恩回答到,隨後又改變了自己的答案,“願意。但,呃……不。算了,我曾經擁有一個搭檔。”
“啊哈,那就講得通了。我的建議?你們重組。”
勒維恩輕輕收了收下頜,“那是一個好建議。”
史蒂文-斯皮爾伯格狼狽地擡起了右手,擦拭着臉頰之上的淚水,但淚水卻根本停不住,一連串溫熱的淚水再次滑落下來,濃濃的悲傷就這樣翻涌起來。因爲那個時代,因爲那個夢想,還因爲那個永遠逝去的搭檔。
屬於勒維恩音樂最動人最真摯的部分,永遠地伴隨着邁克的離去而永遠地沉睡長眠了。
邁克選擇了以決絕的方式離開了這個世界,切斷了自己與音樂與夢想的聯繫;而勒維恩選擇了以不屈的方式留在了這個世界,努力抗爭努力堅持努力正確,卻終究還是被現實所遺棄。
夢想?它沒有商業價值;藝術?在具備商業價值之前沒有人會在乎。
史蒂文,用童心和幻想打造出了“侏羅紀公園”、“外星人ET”和“奪寶奇兵”的導演,在遙遠的未來又用他的奇思妙想拍攝出了“頭號玩家”,夢想永遠是他展開創作的最重要源動力;但現在,他卻眼睜睜地看着勒維恩被現實壓地喘不過氣來。
當他看到勒維恩雙腳一深一淺地踩在雪地裡,絲毫不在乎溼透了的鞋子和襪子,寒風凜冽之中死死地抓住自己的薄薄外套,滿身瘡痍地執着前行。
史蒂文的滿心苦澀和滿腔幸福卻根本無法用語言表達,只是擡起了右手,放在了脣瓣之上,靜靜地,就這樣靜靜地傾聽着電影裡傳出來的雜音,彷彿那就是世界上最美妙動人的旋律。
……
勒維恩站在道路邊攔便車回去紐約。對方是一個疲憊的年輕人,唯一的要求就是勒維恩也可以開車,這讓他可以好好地睡一會。
回去的路上,勒維恩連續多次看到了通往亞克朗的指示路牌。
看着雪花紛飛掩護之下的小鎮子,勒維恩的視線就這樣悄悄地凝固住了,一遍又一遍,默默地打量着那片朦朧的光暈。亞克朗,戴安的故鄉,那個兩歲孩子所在的地方。
但終究,他還是沒有改變方向,也沒有踩下剎車。繼續前行。
昏昏欲睡之中,車頭燈之前閃過了一隻大黃貓的身影,勒維恩頓時驚醒過來,猛地踩住了急剎車,惶恐不安、驚魂未定地打開車門,在車前槓之上看到了血跡,整個人頓時驚呆在了原地。
慢慢地轉過身,在一片霧靄之中看到了一瘸一拐的大黃貓,朝着樹林之中奔去,最後身影徹底消失。勒維恩站在了原地,茫然若失、魂不守舍,眼神裡流露出了一抹濃濃的悲傷和迷茫。
回到紐約之後,勒維恩選擇了放棄。
如同姐姐所建議的一般,勒維恩准備再次回到船上,以海員的身份出海,通過一份相對穩定的工作來維持自己的生活。清空了身上所有的積蓄,將過去一段時間缺少的會費重新繳納上,週五就準備再次出海,迴歸到他一直在努力避免的生活,重操舊業。
這就是結束了。
勒維恩來到了養老院探望父親,卻在演奏父親曾經最愛曲目的時候,發現父親尿褲子了。
勒維恩來到了姐姐家,尋找自己的大副證和舵手證,卻發現姐姐將所有舊文件都丟掉了。
勒維恩來到了簡和吉姆家,放下了自己的吉他,宣告了自己的繳械投降。
勒維恩來到了工會大廈補辦證件,卻發現需要八十五美元才能補辦證件。
勒維恩來到了煤氣燈咖啡館買醉,最後卻被扔出了咖啡館。
因爲勒維恩聽到了帕皮炫耀自己成功染指簡了。
明晚,“時代週刊”的記者將會出現在煤氣燈咖啡館,爲了讓勒維恩能夠得到演出機會,簡讓帕皮得逞了。
他又欠了簡一次。
暴怒之下,勒維恩失去了控制,在一陣荒亂過後,他被扔出了咖啡館。
又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夜晚。勒維恩試圖在五個街區之內尋找到自己沒有得罪過的人,但最後的最後,還是找到了格羅菲恩斯夫婦家,他們慷慨而善良地敞開了懷抱,迎接了勒維恩的到來,允許他在他們家借宿
格羅菲恩斯夫婦正在招待客人,他們認爲吉姆的那一首商業廣告歌曲“拜託,肯尼迪先生”十分具有娛樂性,這首歌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版稅就足以改變一個人的人生,但勒維恩卻選擇了放棄。
莉莉安熱情地歡迎了勒維恩,不僅沒有責備他,反而還主動道歉。
悄悄收斂起了尖刺的勒維恩也變得不好意思起來。
那隻大黃貓自己找到了回家的路,勒維恩還以爲格羅菲恩斯夫婦重新養了一隻貓,沒有想到他們卻表示,這就是原來的那一隻,“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那是他的名字?”一直到現在,勒維恩才懂得這隻貓的名字。
尤利西斯。
艾米莉忍不住輕輕地在脣齒之間再次重複了這個名詞,然後才終於明白過來,爲什麼這隻貓的出現貫穿了整個故事,爲什麼勒維恩不小心撞到了那隻大黃貓然後一臉失落地目送着它瘸着腿離開,爲什麼這隻貓始終在遊蕩和衝撞着,爲什麼他兜兜轉轉地最後還是回到了原地。
“尤利西斯。”
第二天早晨,尤利西斯喚醒了勒維恩,而格羅菲恩斯夫婦早早地就已經離開公寓,前往上班,只留下了勒維恩一個人在家。
兜兜轉轉一圈,他又再次回到了原地,似乎所有一切都不曾改變過。只是這一次,在離開的時候,尤利西斯再次試圖逃跑,勒維恩卻及時地阻止了小傢伙,沒有重蹈覆轍,然後這纔將公寓門關上,揚長而去。
又是煤氣燈咖啡館,又是“絞死我,哦,絞死我”。
又是一道奶黃色光暈,又是一把木吉他和一把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