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做勒維恩-戴維斯。
他是一名落寞的無名民謠歌手,藉助在了朋友格羅菲恩斯教授的家中,蜷縮在沙發之上度過了一個晚上,百無聊賴之中,唯一的興趣就是翻開朋友書架之上的黑膠唱片,放在留聲機上,開始播放;離開的時候,卻因爲關門不及時,朋友家裡的大黃貓一眨眼就偷溜了出去。
慌慌張張地,他試圖追逐那隻大黃貓;但揹包和吉他纔剛剛放下,身後就傳來了門鎖自動落鎖的聲響,他的動作頓時就僵硬在了原地,這才意識到,自己沒有鑰匙。
重新抱起了那隻沒有走遠的大黃貓,他試圖委託給負責管理電梯的公寓管理人員,但對方卻以“我需要運行電梯”爲理由拒絕了他的請求;隨後在樓下通過公用電話撥通了格羅菲恩斯教授辦公室的電話,卻沒有能夠聯繫上對方,無奈之下,他只能抱着大黃貓、提着吉他盒,在繁忙的人羣之中匆匆地坐上了地鐵,在紐約的地下穿行着,朝着格林威治村進發。
稍稍一個不注意,大黃貓就再次從手中溜走,他不得不狼狽不堪地在擁擠人羣之中快速地追了上去,唯一幸運的是地鐵車廂是封閉的,他好不容易纔再次抓住了這個好動的傢伙;緊接着趕到另外一個朋友家,但他們不在家,他只能拜託一樓的住戶,允許他借用防火梯,進入了朋友家中,而後將這隻大黃貓留了下來,並且留下了一碟牛奶。
這是一段蒙太奇,行雲流水地講述了勒維恩的第一次正式亮相。
悠揚而動人的選擇在耳邊不斷迴旋,與鏡頭、與故事、與氛圍完美地結合在一起,似乎就連歌詞與樂符都成爲了電影的一部分,艾米莉始終覺得歌聲非常耳熟,足足慢了好幾拍,她這纔回想起來——
勒維恩在格羅菲恩斯教授書架之上發現的黑膠唱片,名字叫做“提姆林和戴維斯”,那是一個二人組民謠表演組合,封面照片之上,赫然是勒維恩和另外一張陌生臉孔,看起來應該是……現實生活裡蒙福之子樂隊的馬庫斯-瑪姆福德。
鏡頭給予了特寫的提醒,但一閃而過、迅速消失。
現在回想起來,艾米莉忽然就意識到,配樂和故事是互相聯繫在一起的兩件事,那流動的鏡頭和旋律彼此交織在一起,描繪出了六十年代的紐約,復古而混亂,匆忙而擁擠,孤獨而冷漠,緩緩地將整部電影的氣氛滲透了出來。
那麼,開篇短短十分鐘的鏡頭,到底透露了什麼信息是她錯過的呢?
艾米莉悄悄地挺直了腰桿,濃濃的興趣開始漸漸翻滾起來,這部作品應該值得反反覆覆地細細咀嚼。第一遍觀影還沒有結束,她就已經開始期待第二次觀影的深入研究了;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當務之急最重要的是集中注意力,投入這部電影之中。
勒維恩拜訪了他的唱片公司。
曾經,勒維恩-戴維斯和邁克-提姆林是二人組表演組合,他們並不出名;現在,勒維恩-戴維斯是單飛歌手,他依舊不出名。新專輯“辛辛那提”的銷量成績無法讓人滿意,他拿不到新專輯的預付款,卻也拿不到以前專輯的版稅,冬天已經來臨了,他甚至就連一件外套都沒有。
唱片公司老闆表示出了他的憐憫和同情,善良地將自己的冬天外套贈送給勒維恩,但勒維恩卻根本不買賬,大方雷霆地表示這是對方假惺惺的同情,不過是一場表演而已,這嚴重傷害了唱片公司老闆的好意。
盧米埃爾大廳之中的觀衆發出了低低的呼吸聲,似乎對勒維恩的做法無法苟同。
隨即,峰迴路轉。
唱片公司老闆破口大罵,讓勒維恩滾出去;勒維恩微微愣了愣,沒有任何猶豫,乖乖地起身準備滾開,同時還準備帶走外套;唱片公司老闆立刻就捨不得了,死死地抓住了自己的外套,最後給了勒維恩四十美元作爲交換。
全場觀衆目瞪口呆。
艾米莉噗嗤一下就輕笑了起來,這就是科恩兄弟式的冷幽默——又或者是腹黑幽默,總是能夠在不經意間以意外的方式製造出讓人忍俊不禁又哭笑不得的效果。
勒維恩重新回到了好友吉姆和簡的家中。
迎接他的是滿腔怒火的簡,還有抱着大黃貓坐在搖椅之上放鬆愜意的特洛伊-尼爾森。
對於勒維恩自作主張地將大黃貓留下來的行爲,簡表示了強烈的憤怒,咄咄逼人地不斷在針對着勒維恩;她表示,她和吉姆已經同意了今晚特洛伊將睡在他們的沙發上——特洛伊是一位現役軍人的同時還是一名民謠歌手,今晚將在煤氣燈咖啡館表演,所以勒維恩不能留下,除非勒維恩願意睡沙發。
勒維恩試圖解釋情況,但簡卻從來沒有給他說清楚的空檔;勒維恩關切着特洛伊的演出,眼神之中流露出了一絲難以形容的錯雜。
簡的急躁、特洛伊的灑脫和勒維恩的浪/蕩形成了鮮明對比,在狹窄的空間裡左衝右撞,一張一弛之間的龐大信息量宣泄而下,然後簡怒氣衝衝地拿起了便籤紙,一邊朝着勒維恩發泄不滿,一邊寫下了一行字,而後將便籤紙遞給了勒維恩。
“我懷孕了。”
這是便籤紙上的信息,勒維恩嘴角的淺笑頓時就凝固出了,脫口而出,“搞什麼鬼?”
簡靜靜地看着勒維恩,輕輕挑起了眉宇,那犀利而尖銳的眼神,穿破了屏幕,直視着每一位觀衆的眼睛。
艾米莉悄悄瞪大了眼睛,不是因爲劇情太狗血太俗套,而是因爲行雲流水的敘事之中,角色形象和人物關係就這樣一點一點地勾勒了出來,她忍不住就想要爲科恩兄弟送上掌聲,那種渾然天成的流動感,一邊埋下伏筆一邊解答疑問,同時還能夠保證故事的行進,讓觀影成爲了一種享受。
接下來的一場戲,無疑是艾米莉個人最喜歡的部分。
便籤紙事件之後,特洛伊登上了煤氣燈咖啡館的舞臺進行表演,坐在臺下的勒維恩和簡,彼此之間間隔了一個位置,然後簡的丈夫吉姆就抵達了咖啡館,在中間的空位落座。
勒維恩眉頭微蹙地詢問着吉姆,表演如何?
吉姆表示“好極了”,但勒維恩連連搖頭,表示了自己的不滿和排斥,而他們的討論卻引發了其他觀衆的抗議。這意味着……觀衆們和吉姆的立場是保持一致的,而勒維恩纔是全場唯一一個格格不入的存在。
心情煩躁的簡離開了,準備到吧檯喝一杯。
目送着簡離開的背影,勒維恩壓低了聲音,斟酌着語句,希望吉姆能夠借自己一點錢,“我很快就會償還的,聯合上一次的借款。我認識的一個姑娘,出了一點問題,需要解決。”
“又來?”這是吉姆的第一反應。
勒維恩卻連忙解釋到,“不是同一個。”在吉姆詫異的目光之中,勒維恩連忙補充說道,“不要告訴簡。”
“如果不告訴簡的話,我就沒有辦法拿到錢。”吉姆無奈地回答到。勒維恩連連搖頭,表示自己會想其他辦法。
“混球!”這不是來自電影裡的聲音,而是來自艾米莉身後的一個女孩聲音,低低地喊了一句,沒有干擾其他觀衆的觀影情緒,卻讓艾米莉忍不住輕笑了起來,但這還不是全部。
站在舞臺之上的特洛伊結束了自己的表演,接着說道,“今天觀衆席之中有一位特別觀衆,也許他能夠出列給我一點點幫忙。”
勒維恩似乎回想起了下午時分在吉姆和簡的家中,特洛伊對他表示的欽佩和仰慕,一臉無可奈何又煩悶不已的嫌棄表情,輕輕搖着腦袋錶示了拒絕,“我沒有帶我的吉他。”
“女士們先生們,讓我們歡迎吉姆和簡!”特洛伊的聲音傳了出來。
盧米埃爾大廳之中所有觀衆集體鬨笑起來,尤其是看到了勒維恩那一臉稍稍停頓下來的表情,失望和落寞在眉宇之中緩緩地滲透出來,這就顯得越發意味深長起來,但真正的點睛之筆來自於下一個鏡頭:
勒維恩加入了觀衆的行列,鼓掌表示了歡迎,但他的視線卻靜靜地注視着那一片舞臺,微微停頓了片刻,可能只是一秒,隨後就垂下了眼簾,掩飾着眼底轉瞬即逝的光芒。他拿起了桌子之上的香菸。
一個眼神和一個動作,肢體語言透露出來的情緒,將鏡頭塞得滿滿當當。
輕快而悠揚、動人而清新的旋律緩緩流淌,不同於勒維恩的哀傷和寂寞、苦澀和酸楚,那曼妙的樂符透露出一股婉約和溫暖,一曲“五百英里”,帶領着所有觀衆細細地品味着鄉愁的滋味。
靜靜地,勒維恩就這樣靜靜地坐在原地,放任着嫋嫋香菸在指尖燃燒,視線一動不動地落在了簡的身上,注視着聚光燈之下的那個嬌小身影,眼神就這樣緩緩地、緩緩地輕柔下來,甚至可以捕捉到一抹微弱的光芒在眸子深處緩緩流淌,盛滿了溫柔和深情。
猝不及防之間,艾米莉的眼睛就溼潤了,她看到了勒維恩一點一點地將自己的鋒芒和尖刺收斂起來,展現出了內心最深處的柔軟。
他愛着她。
她輕聲哼唱着,“衣不蔽體,身無分文,主啊,我不能就這樣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