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個角色已經擁有了屬於自己的故事。”
勒維恩和簡已經脫離了劇本,擁有了自己的世界、自己的人生和自己的故事,真正地變得鮮活起來,甚至具有了生命力。
就如同妙筆生花一般,但角色擁有了自己的性格和靈魂之後,故事的發展就已經擺脫了作者的筆觸,遇事的處理方式,待人的接納方式,乃至於生活的解決方式,全部都擁有了自己的決定,就彷彿真實地活了過來一般。
2006年,艾瑪-湯普森和威爾-法瑞爾聯袂出演的“筆下人生(又譯作:奇幻人生)”,講述的就是這樣一個奇妙的故事,當自己筆下的角色變成了現實生活中的真實人物時,故事的發展脈絡就已經失去了控制。
現在,“醉鄉民謠”的這股生命力則來自於兩位演員。
伊桑是一名優秀的導演,卻是一名憋足的演員。
藍禮的解釋落在伊桑的耳朵裡,似是而非,隱隱約約捕捉到了一絲靈感,但隨即就自我否認了,可緊接着,卻恍然大悟地明白了過來,錯愕和震驚之後,不由再次好奇起來:
難道,藝術創作之中的高級境界,真的發生了嗎?更重要的是,藍禮和凱瑞真的感受到了如此境界嗎?
不過,這一次伊桑沒有能夠得到解答,藍禮微笑地點頭示意了一下,而後徑直邁開了腳步;隨後,凱瑞也站立了起來,對着伊桑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導演,我們應該出發了。”說完,她也跟隨着工作人員的大部分潮流,緩緩地離開了公寓。
站在原地的伊桑依舊在細細地琢磨着,他現在唯一的想法就是:重新回放一下剛纔的拍攝內容,反覆地、認真地重新審視那一場戲。在鏡頭之外,在角色之間,看不見的生命力正在猶如枝蔓一般,緩緩地蔓延交錯,這讓伊桑再次想起了……
“伊桑?”耳邊傳來了呼喚聲,然後就可以看到喬爾-科恩那一臉不解的困惑和茫然,“怎麼,還不離開嗎?”
“這是屬於民謠的浪潮的一個瞬間,一個碎片。”伊桑開口說道,沒頭沒尾地,喬爾眨了眨眼睛,反問了一句,“所以?”
伊桑卻是亢奮起來,“喬爾,我覺得,後期剪輯製作的時候,我們可以留給演員更多一些空白,將故事交給他們來講述。尤其是藍禮……剛纔這場戲,你看到了藍禮的眼神嗎?我現在隱隱約約捕捉到了一些東西,我覺得,我們應該好好研究研究。”
“……伊桑,你確定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麼嗎?”喬爾提醒到,點撥表演,這可不是他們的強項。
伊桑卻無比肯定地點點頭,“當然!”
隱隱地,伊桑覺得,也許“醉鄉民謠”的最終成品將會帶來驚喜。
……
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之中,關於優秀演員的定義和定位,始終不曾間斷過,到底什麼樣的演員才能被稱爲優秀?又到底怎麼樣才能被稱爲頂尖?
撇開獎項不說,事實上,這是一個沒有正確答案的議題。
對於某些導演來說,比如阿爾弗雷德-希區柯克,一名優秀演員就意味着合格的棋子,該尖叫時尖叫,該恐懼時恐懼,不需要自己衍生出更多內容,也不需要自己任性地進行演繹和解讀,因爲這反而會變得太過累贅,破壞導演所營造出來的整體氣氛。
對於某些導演來說,比如威廉-惠勒(William-Wyler),一名優秀演員就意味着具備着無限潛力的美玉,在他的指導和雕琢之下,漸漸與角色、與故事交匯融合,最終構建出一部完整的作品,歸根結底還是在講述故事,講述一個人物的真實故事。
對於某些導演來說,比如保羅-托馬斯-安德森,一名優秀演員就意味着擁有獨立思想和人格,導演利用劇本搭建一個舞臺,將所有表演交給演員,任由他們自由發揮自由衍生,然後導演用鏡頭將角色、空間以及故事捕捉下來,雜糅構建成爲一個情緒片段。
換而言之,每一位導演都有自己的喜好和偏愛,而每一位編劇、每一位製片人、每一位影評人都是如此。他們對於演員的定義和選擇也都是與衆不同的。
即使是達到了梅麗爾-斯特里普、丹尼爾-戴-劉易斯的級別,他們的表演依舊不見得能夠贏得每一個人的喜愛和支持,哪怕是從專業角度也是如此。
但不可否認的是,其中一種演員無疑是頗爲特殊的,他們可以根據自己對劇本、對角色的演繹和詮釋,賦予角色靈魂和生命力,進而成爲故事的一部分,提煉出整個故事的核心思想,甚至更進一步地完成昇華與淨化。
單純從表演技法來說,也許他們不是完美的,甚至可能還有些稚嫩;但那股靈性和質感卻是不可多得的天賦,對於導演和觀衆來說,觀看他們的表演絕對是一種享受,可惜的是,這樣的天才着實太少太少。
希斯-萊傑是一個,馬龍-白蘭度是一個,愛德華-諾頓是一個,瑞弗-菲尼克斯(River-Phoenix)是一個……現在來看,藍禮-霍爾也可以算一個。
至少,在伊桑-科恩眼中是如此。
當然,伊桑從來就不是一個擅長執導演技的導演,他的意見不具備權威性。
可是,從“愛瘋了”和“超脫”這兩部作品開始,延伸到“醉鄉民謠”這部作品,藍禮的表演卻綻放出了萬丈光芒,卻又不至於喧賓奪主,模糊故事焦點,真正地賦予角色和劇本靈魂,這一份功力卻讓人不由自主地沉醉其中。
交談完畢之後,伊桑就開始細細地回想起了“醉鄉民謠”的整個故事起來。
開始的開始,故事僅僅只是想要呈現出一個時代的縮影而已,他們曾經最摯愛的時代,沒有太多野心,也沒有太多花招,這也使得創作出來的劇本相對比較“輕盈”;但伴隨着拍攝的推進,這樣的想法卻正在慢慢發生改變。
勒維恩-戴維斯漸漸變得鮮活起來,他不是戴夫-範-朗克,也不是藍禮-霍爾,就是勒維恩。
在六十年代那一片混沌而雜亂的灰色之中,步履蹣跚、傷痕累累、精疲力竭,似乎揹負着延續了三十年代、四十年代和五十年代的沉重,站在美國的土地之上,茫然若失,不知所措。
此時此刻,視線再一次落在勒維恩的身上時,伊桑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隱藏在民謠浪潮背後的靈魂,甚至看到了這片土地之上的滄桑和困頓——
在一次又一次的戰爭洗禮之中,他們的靈魂已經殘破不堪,卻依舊在互相傷害,種族迫害從來不曾消失過,女性覺醒也始終遭遇打壓,少數羣體更是苦苦掙扎,高級資本對普通民衆的剝削還在節節攀升,而底層民衆之間還在互相傷害彼此……
那種蒼莽,那種苦澀,那種荒涼,一言難盡。
然後,伊桑就再次想起了他們創作之初的那句話,“你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這場民謠浪潮的一份子。”
對於科恩兄弟和藍禮來說,這都是一次奇妙的創作經歷。伴隨着拍攝的進程,他們在不斷摸索、不斷完善、不斷探究,然後一點一點深入主題,就彷彿被真正地捲入這場民謠浪潮中一般,然後徹底淪爲其中的一份子。
每一天都在學習,每一天也都在成長。當回過頭來時,故事依舊是那個故事,但靈魂卻已經不再是那個靈魂了。
在電影拍攝剛剛開始的初期,賈斯汀-汀布萊克曾經私底下找過科恩兄弟一次,表示了對自己表演實力的擔憂。
事實上,賈斯汀在電影之中的角色分量有限,完全可以本色演出,不需要太多的表演成分,而且,他與藍禮、凱瑞的對手戲也相對簡單容易,沒有太多困難的戲份,只需要放鬆下來,好好享受表演過程,這就足夠了。
但作爲旁觀者,賈斯汀卻一直在靜靜地觀察着藍禮的表演。他可以深深地感受到彼此之間的差距,甚至是不可逾越的天塹,這讓他產生了巨大的壓力,並且對自己的能力產生了質疑,擔心自己的表演質量跟不上電影的平均水平,而且還可能拖累劇組,影響成品質量。
當時,科恩兄弟只是想當然地認爲賈斯汀擔憂太多,因爲藍禮的專業姿態而心生愜意;他們雙雙安慰他,不要胡思亂想,不要背上包袱,放鬆下來,如同“賈斯汀-汀布萊克”一般,投入作品之中,這就是最好的表演了。
這只是一個小插曲,科恩兄弟都沒有放在心上。
伊桑以爲賈斯汀的擔憂根本就不存在,而今天的事情也不會發生,至少他沒有預料到事情的發生,但事實就是,他終於明白了賈斯汀的擔憂和想法;不僅如此,現在他還更加喜歡“醉鄉民謠”這個故事了。
因爲更加喜歡勒維恩-戴維斯這個人物;也因爲更加喜歡勒維恩兜兜轉轉之後再次回到原地的生活狀態,每個人都以爲自己正在前進,但更多時候,我們還是在原地踏步;更因爲那種樸實無華的生活氣息,懷抱着才華,在漫天漫地的寒冬之中,苦苦尋找出路,卻終究還是困在了生活之中。
有誰能夠拒絕這樣一位演員?又有誰能夠拒絕這樣一部作品呢?
也許,勒維恩-戴維斯是真實存在的,生活在六十年代的某一個角落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