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水岸。
盛夏將過未過,新雨過後,空氣異常清新,加之又是一年一度的七巧節,到了夜間,許多年輕人都會來到這裡,乘舟賞月,或在太湖岸邊放下並蒂蓮花,許下山盟海誓。
李驚鴻走在人羣中,她一身棉布白衣,看上去十分樸素,但依舊遮掩不住她的蓋世容顏,如天上謫仙,每到一處,都吸引到了衆人的目光。
天下竟真有仙子一般的女子!
有好事之徒,路過之時,吹着口哨,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李驚鴻倒也不以爲意,無論是誰,都報以微笑。
這給了一些膽大之人勇氣,一名身穿儒衫的公子哥忍不住上前搭訕,“姑娘,一個人?”
李驚鴻搖頭,“在等人。”
公子哥手搖摺扇,笑着道,“我看姑娘孑然一身,不像是佳人有約,湖邊不遠處有一家衣店,不如送姑娘幾件衣服,順便幫姑娘挑幾雙合腳的鞋子?”
“多謝,不必。”
公子哥又道,“在下人稱多情劍客白羽,與風流劍客秦樓齊名,姑娘若是江湖中人,應當聽過在下的名號。”
李驚鴻覺得此人過於唐突,不過依舊保持絕佳的風度,笑着搖了搖頭,“不是江湖中人,也未聽過公子名號。”
白羽聞言一愣,又笑道,“那也無妨,相逢即是緣,在姑娘心儀之人未來之前,不如由我做一段護花使者,也免去了那些心懷不軌之人的騷擾。”
李驚鴻很直接問,“難道白公子沒有心懷不軌嗎?”
白羽尷尬一笑,“在下雖是號稱多情劍客,?但向來以專情著稱,自認風流而不下流,又豈能與那些凡夫俗子相提並論。”
李驚鴻哦了一聲,又道,“在我眼中,公子與那些凡夫俗子,並無二致。”
這句話差點沒把白羽氣出內傷。
白羽字雲飛,今年二十六歲,成名已久,曾被曉生江湖評爲四大公子之一,又被八卦週刊評爲風塵四俠之首,生得雖比不過李傾城,但也是相貌堂堂、風流倜儻之輩,常年出沒於風塵之中,天下女子見之者無不傾心。今日本來約了湖州知府之女共度七夕,誰料那女子偷跑出來之時,卻被父親抓了個正着,佳人爽約,本來無聊來太湖之上逛一逛,結果一見到李驚鴻,頓時驚爲天人,將那什麼知府之女拋之腦後,忍不住上前搭訕。誰料,這李驚鴻看似平和,卻始終給人一種拒以千里的神態,讓這位多情劍客望而未得,他平日裡對付女人的招數,在這裡一概用不上,不由心生氣餒,但他勝負心極強,越是受挫,反而越讓他感興趣。
“若是別人這麼說,我或許會生氣,但出自姑娘之口,在下反而覺得榮幸。”
李驚鴻覺得無聊,背過身去,望着太湖水面。
白羽來到湖畔,以指節拍劍,吟誦道,“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今日七夕,這首《鵲橋仙》,寫得又是牛郎織女相逢之事,頗爲應景,白羽本着“知識就是力量、才華博取芳心”的原則,本是爲那位知府小姐準備,卻用在了此處,見李驚鴻不爲所動,又道:“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若非在這裡見到姑娘,白某真以爲是天上織女下凡了哩。”
李驚鴻卻道,“織女,雖爲仙人,卻有一個凡心,俗不可耐。我不喜歡。”
“那姑娘敬仰哪位仙子?”
“嫦娥。”
白羽又道,“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仙子此刻若是在廣寒宮,也會羨慕牛郎織女吧。”
李驚鴻道,“公子並非嫦娥,又怎知嫦娥會羨慕?”
“借過!”蕭金衍從旁邊走來,手中拿着一串糖葫蘆,來到了李驚鴻身前,“記得以前你喜歡,特意買給你。”
李驚鴻接過來,笑着道,“我已許久未吃東西了,不過,爲了蕭大哥,可以破例一次。”
白羽看到這位不知從哪裡殺出來的程咬金,臉色不悅道,“兄臺,凡事有個先來後到,沒看到我正和這位姑娘相談正濃嘛?”蕭金衍一愣,望了一眼李驚鴻,“你朋友?”
“不認識!”
蕭金衍哦了一聲,一腳揣在白羽屁股上,白羽猝不及防,噗通一聲落入河中。
動靜太大,旁觀衆人見狀,紛紛轟然大笑。
堂堂四大公子他,毫無防備之下,被人踹入河中,這是何等的恥辱,他施展輕功,一躍而上,來到蕭金衍身前。
“剛纔是你下的黑腳?”
蕭金衍摸了摸頭,“好像是吧。”
白羽好歹也是江湖成名劍客,武功早已入知玄境,起行坐臥都有真氣護體,若是平時,他也許能想到,能不動聲響,一腳將他踹入河中,武功自然也不弱,但此刻有美女在側,當衆出醜,早已被怒火衝昏了頭,怒道,“你可知本公子是誰?”
蕭金衍搖了搖頭。
李驚鴻道,“剛纔他介紹時,好像是多情劍客白羽。蕭大哥,你惹上這麼厲害的一個對手,怕是有麻煩了。”說罷,還做了一個頑皮的神情,狀若小女態,別說蕭金衍,就連周圍衆人,也都爲之動容。
蕭金衍自言自語道,“多情劍客,白羽?這人好像有點耳熟。”
當日在揚州,蕭金衍聽宇文霜提過這個姓名,但也沒給什麼好的評價,所以也並未記在心上。
“多情劍客白羽、風流劍客秦樓、金陵闊少李傾城、隆中鳳雛崔峰,並稱四大公子,你沒聽過,也不怪你。”
“金陵闊少?”蕭金衍哈哈一笑,“李傾城若知道他有這個外號,估計會找個豆腐撞死。”
“你認識李傾城?”
蕭金衍攤攤手,“也不是很熟。”
“哼,諒你也不認識。小子,你若識趣,跪下磕頭道歉,或許本公子看在你是佳人朋友面上,不跟你計較。否則……哼哼。”
蕭金衍故意問,“哼哼,是什麼意思?”
白羽一愣,“我還沒想好,反正對你來說,不是什麼好事。”
蕭金衍道,“哦,麻煩你哼哼之前,先把你頭頂上的哼哼處理一下,你頭頂上有點不好的哼哼。”
白羽一抹腦袋,黏糊糊的,拿下來一看,竟是綠油油的水藻,正是方纔落水之時,沾在頭上的。
周圍衆人哈哈大笑。
白羽惱羞成怒,“小子,你找死。”
噹啷一聲,長劍出鞘,龍吟聲陣陣,正要刺向蕭金衍,只覺得眼前人影一閃,屁股一痛,整個人又落入了水中。
趁白羽還未上來,蕭金衍一把抓住李驚鴻的手,拉着她跑向了一處舢舟,對船伕道,“快些開船。”
船伕得了一聲,划動船槳,向太湖中游了過去。
白羽爬上岸,一片狼狽,望着兩人乘舟而去,目光露出陰狠之色,“此仇不報非君子,老子若不宰了你,就不姓白,咦,老子的劍呢?”
“白大哥?”
人羣中,一俏麗少女走了過來。
白羽看到對方,“你怎麼來了?”
“我揹着我爹,偷偷從葡萄架上爬出來的,可你……”先前白羽與李驚鴻那一番話,少女都聽在耳中,露出不滿的神色。
“哦。”白羽拉長了聲音,“不過是以前的朋友,非要纏着我,我也沒有辦法,只好跳河逃避了。蘭妹,我心中只有你一人,此情比金堅,你是知道我的。”
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女子雖知道他說得是假話,但卻又狠不下心來,忍不住眼睛一紅,白羽趁熱打鐵,又道,“纖雲弄巧,飛星傳恨……”
少女道,“銀漢迢迢暗渡……,白大哥,我都聽過一遍了。”
“她是她你是你,剛纔那個算是預習,其實我是爲你準備的。”白羽的話,瞬間溫暖了少女豆蔻之心,“你就是我心中的小仙女,今日我在此處等你,就是想借牛郎織女相會之日,向你表白心跡!船來!”
一艘船靠岸,白羽拉着少女,來到船上,趁少女不備之時,暗中對船工道,“跟上那艘船!”
……
小舟漸漸遠離塵囂。
太湖之中,大大小小的船遊弋在湖面之?上,船上或傳來竊竊私語聲,或傳來陣陣波紋盪漾,將夜色趁得越發安逸。
月光落在李驚鴻臉上,將她襯托得越發清逸脫俗。她站在船頭,望着河邊放燈的人羣,淡然道,“什麼是長生?什麼是大道?”
蕭金衍望着李驚鴻,思緒卻飄向了遠方,七夕節,遠在萬里之外的她,是否也在思念自己?
聽到李驚鴻的話,蕭金衍道,“我不懂什麼是長生,我也不懂什麼是大道,我只是覺得,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有心愛之人,有喜歡的酒,有趣味相投的兄弟,那便是最美的事。至於長生也好,大道也好,我從未去想過,更不想去追求。”
李驚鴻道,“難道你不怕死嗎?”
蕭金衍笑道,“當然怕死,只是若是了無趣味的修行與長生,我寧願如一個凡人一般,選擇老去、死去,活得多姿多彩,豈不更好?”
李驚鴻嘆息一聲,“可你並不是凡人啊。”
“我不是凡人,我只是個俗人。”
“那天下、蒼生與正道呢?”
蕭金衍攤了攤手,“我活了二十多年,連自己都沒活明白,活通透,哪裡去考慮什麼天下與蒼生?”
李驚鴻道,“若非我認識蕭大哥已久,你說這番話,讓我有些輕視你了。”說罷,她微微一笑。
微微一笑,便很傾城。
就連船尾那個年輕的船工,看在眼中,都驚爲天人,忍不住停下了手中的搖槳,船在湖中打轉兒,倒是那個年長的船工道,“看什麼看,幹好手中的活兒,就算看在眼中,也解決不了下一頓飯!”
李驚鴻聽在耳中,道,“如此蠅營狗苟的活着?”
蕭金衍不以爲然,反駁道,“這便是人生的樂趣所在。有的人生來富貴,有的人生來貧賤,但在這大千世界之中,都一樣生老病死,這便是自然之規律,或許,這就是我心中的大道吧。”
這個世間,很美。
值得去珍惜。
蕭金衍又道,“這些年來,我遊歷天下,認識很多的人,接觸到很多有趣的事。”
“我有個朋友,在蘇州開酒樓,爲人極吝嗇,最大的夢想便是攢夠十萬兩銀子,好給他兒子娶個好老婆。”
“還有個朋友,在隱陽城,用手中的刀,守護一方百姓,讓他們有事做,有飯吃。”
“他們都是平常人,也不懂三境之外的世界,但活着,都有個堅定的目標,這樣的人生很值得。”
李驚鴻聞言,輕輕嘆道,“可他們兩個,都不是一般人啊。”
蕭金衍道,“隱陽城趙攔江或許不是一般人,但對你們來說,不是修道之人,皆爲凡人。至於蘇州的範老闆,我從未見過這麼俗氣的人。”
李驚鴻苦笑一聲,“只怕是,天道反覆無常。也許有一日,這個世間大變,人間將不是以前的人間,你還會這樣留戀嘛?”
“你是說,天道降臨人間?”
“天道未曾離開,又何來降臨人間?”李驚鴻道,“那時,所有的一切,所有的規則和秩序都將改變。”
“我不知道,這七年來,你經歷了什麼,但我覺得,你與我之間,似乎越來越遠了。”
李驚鴻道,“你是說,道不同,不相爲謀?”
蕭金衍不可置否。
李驚鴻指着一處水面,道,“當年就是在此處,我走火入魔,遇到了水匪,蕭大哥,若我告訴你,當年杭州,我便已動了真情,但在太湖之中,我卻面臨生死抉擇。若不修行道法,便永遠見不到蕭大哥,若修行道法,就要摒棄情愛之慾,換作是你,你會如何選擇?”
蕭金衍無法回答,誠實道,“我也不知。”
“今日共遊,我是想讓蕭大哥明白當年我所處的境地。”她拿着手中糖葫蘆,取下一顆,輕輕送入口中,輕聲道,“這一顆糖葫蘆,初嘗之下,甜蜜無比,然而當糖衣融了,卻又是無比酸澀,愛情便是如此啊。”
“你是在逃避而已,若不嚐盡酸甜苦辣,這個人間活着又有什麼趣味,真如你一樣,修仙問道,不理凡間俗事,縱然長生,又有什麼樂趣?”
李驚鴻道,“那只是蕭大哥的想法,其實,我已經死過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