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室的門忽然開了,風入桃源,枝頭上的那枚蝶蛹滾了幾滾,便落到地上。風停了,蝶蛹卻又忽然動了幾動,隨後掙扎,對新生的渴望而奮力,蛹壁出現裂痕,蝶蛹動得愈加厲害,隨即“砰”的一聲輕響,生命最初的音律出現在這片桃源,那麼微小,甚至被風聲完全掩蓋,沒有人注意,唯有自己知道,那麼激動,於是盡情地伸展身體。
林中的桃花驟然盛放,花朵隨風搖曳,灼灼其華,破繭而出的粉蝶在花海里飛舞,追逐着紛揚的花瓣,那麼幸福,豔麗的翅膀灑下夢一樣的瑩粉。
許久之後,它飛累了,輕輕落在一朵桃花上,小心翼翼,似怕驚了這些嬌客。它慢慢歇了翅膀,注意力從滿園的桃花落到身下這一朵桃花上,這是自然的饋贈,是神靈的恩賜,完美得令它自慚形穢,它不由微微垂下頭。
花容的嬌豔讓它開始觀自身,它初始好奇,隨後迷茫,自身的這副軀殼讓它覺得既熟悉又陌生,它爲什麼會是這副模樣?它究竟是誰?空蟬之中,它究竟是誰?
陷入迷惘後,它開始思過往,初音是臨世;桃夭是成長;夕顏是自省,空蟬是追溯本源,於是憶起初始,進而思及一生,才明明原來都是宿命。
……
其實就只是短短的一瞬,但許多人卻感覺似過完了長長的,化蝶的一生。
那是夢,還是——
方玉輝看着放在自己跟前的香,沉默不語。只是眼裡的寒意更濃。
他一直就低估了她。他觀自身思過往時。不得不承認,是他自身的不足,才讓人有了可趁之機。
謝藍河亦是沉默,思過往,讓他更加堅定自己選擇的這條路。
丹陽郡主輕輕放下手裡的品香爐,擡起眼,看向安嵐,目光復雜。她從未看低過她,卻還是未想到,她竟已進步至此!她驚詫的不是安嵐能一下子對這麼多人起香境,這一點她也能做得到,因此香境雖涉及的人多,但時間很短,並且能借助原有的環境,難度並不大,真正難的是其中意境:周莊夢蝶蝶夢周莊,觀自身而思過往。
人們對新奇之物會好奇會關注。但真正關心的,終還是與己有關之事。
她將她的香。同每一個人的本身都聯繫起來,成功做到了讓人再難忘記。
安嵐擡起眼:“此五種香,配在一起,名爲化蝶。”
衆人如夢初醒,皆怔然,安嵐站起身:“午宴已設在花廳,請貴客移步。”
香室的門這才由侍女緩緩打開,外面依舊是殘雪椏枝,可每個人的腦海裡都不由自主浮現出那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一幕。
謝藍河出去之前,再次看了她一眼,一個專門針對她的危機被她輕易化解,並藉此在所有人心裡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下一次春宴的主持者,其壓力,想必會不輕。
……
傍晚,戲園子裡也升起裊裊炊煙,藍衣人打開盛着化蝶的香盒,自言自語般地道:“居然連崔文君都被她利用上了。”
常九看着藍衣人薰香的動作,對大香師來說,即便只是很隨意的舉止,在旁人眼中,卻是極美的享受,常九看了一會後,兀自笑了笑:“崔文君這麼多年偏執於此,自困己身,那丫頭卻完全不以爲意,倒是難得的灑脫。”
藍衣人轉身看向他,沉吟一會,才道:“白廣寒準備多年,各處都有他的眼線,她會知道他們找了戲子不奇怪,卻爲何,她竟能猜到他們請戲子的真正用意?”
常九把玩着手裡的碧璽:“你沒想到?”
藍衣人看着几上的香爐,沉吟着道:“有些意外,才十五歲的小姑娘,竟有此等心思。”
常九道:“若不叫人意外,如何入得了白廣寒的眼。”
藍衣人脣邊噙着笑,眉頭卻微微一蹙。
常九未在意藍衣人的情緒變化,閉目片刻,然後才緩緩開口:“化蝶如何?”
“已有香師之才,呵,應當是較之香師還更進一步。”藍衣人頓了頓,輕輕笑了,聲音溫和,甚至有些軟糯,聽起來宜男宜女,“上天從來都是不公的,擁有天賦之人,凡人數十年的努力於他們來說,往往不過是朝夕之間。”
常九道:“如此說來,只需她再多讀些書,香師之位便是垂手可得了。”
藍衣人無謂道:“若白廣寒願意,隨時都能賜她長香殿香師之位。”
常九睜開眼:“看來是位嚴師。”
“且不說這個。”藍衣人走到他跟前,“已確定白廣寒確實中了涅槃,傀儡人的事也已經壓下,你卻反而遲遲未有動靜,卻是爲何?”
常九反問:“既然中了涅槃的人必死,你又爲何着急?”
“上次傀儡人在他面前引出涅槃,卻未能殺死他。”藍衣人頓了頓,才道:“而此事讓他着急了,他着急了,便會做出無法預料之事,我自然不能不急。”
常九輕輕哦了一聲,藍衣人又道:“上次必死之局他能逃過,我當時無法相信是那丫頭的原因,今日,卻是不得不信了。”
常九道:“因爲化蝶。”
藍衣人垂眼,看着自香爐內燃氣的輕煙,緩緩道:“她確實能接得住白廣寒的香境。”
那語氣,似讚歎,又似惋惜。
難得這樣一個好苗子,卻站到白廣寒那邊。
常九卻反而笑了:“小丫頭還真成了白廣寒的護身符。”
藍衣人忽然轉頭:“你很高興?”
“有意思,不是嗎。”常九身子往後依靠,“若是白廣寒就這麼乖乖等死,你難道會因此而高興?”
藍衣人沉默,常九接着道:“你想同他交手,想了那麼多年,怎麼會允許他就這樣默默死去,如今有了那個小丫頭,不是正好。”常九將手裡的玉璽在手指間轉來轉去,“有了護身符,結果就不再是唯一了。她既然有大香師之才,那麼小把戲是影響不了她,但若動真格,你便會暴露,你只要暴露了,你和白廣寒不分出個死活,這件事就不會結束。而你,顯然現在還不想暴露。”
“至少在揭露天樞殿那人究竟是白廣寒還是景炎之前。”藍衣人微微眯眼,“你不也是這麼打算的,如果他真的就是景炎,那麼天樞殿便是無主之殿,而那丫頭的身份也不會被承認。這麼多年,用這麼大的謊言來矇蔽長香殿謀取私利,即便是景府,也再無法力抗。”
常九點頭:“先證明他的身份,再解決那丫頭,然後,你便能取走他的性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