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叔崩忽然大喊:“等一等。”
那老太婆站住,半側着身,問:“什麼事?”
中叔崩笑着走過去:“前輩手抱葡萄,卻不知是自己吃的還是賣的?
老婆婆嘆道:“葡萄成熟時,我又賣又吃。”
中叔崩道:“那前輩就是‘龍王廟’一流殺手‘鬼見愁’走鬼婆婆了?”
老婆婆又嘆了一口氣,道:“正是老身花非花。”
這幾句對答裡,衆人都弄清楚了這老太婆的身份,原來就是九臉龍王手下的“走鬼婆婆”,心狠手辣,殺人如麻,江湖上正邪二派,武林中黑白二道,無不對之畏如蛇蠍,故稱之爲“鬼見愁”。她的閨名卻十分清雅,叫花非花。她的一雙鐵爪,稱著江湖,平素裝作賣水果老婆婆,據悉她水果都是武器,尤喜拎着串葡萄,到處替“九臉龍王”作劊子手。
走鬼婆婆既是“龍工廟”的人,她兩不相幫,是合情合理的。
中叔崩道:“果然是花老前輩!”
走鬼婆婆無精打采道:“什麼前輩不前輩,只不過虛活了兒歲,我老人家只是九臉龍王的跟班,不像你閣下是一方霸主哩!”
中叔崩聽“九臉龍王”四字,臉色稍變了一變,又道:“其實以婆婆這等身手,又何必屈居人之下?”
走鬼婆婆苦笑道:“你看,我且不良於行,還能成什麼大事!”
中叔崩笑道:“我看婆婆還硬朗得很哩。”
走鬼婆婆淡淡地道:“如中叔霸主沒什麼事情吩咐,老身要走了。”
中叔崩道:“適才婆婆在屋頂上坐那麼久,還不急着要走……而今這麼快便離開,可不是嫌我中叔崩嚼舌吧?”
走鬼婆婆無可奈何地道:“那你想怎樣?”
中叔崩笑道:“也不怎樣,只是想吃婆婆的葡萄而已。”說着伸手到走鬼婆婆懷裡。花非花笑道:“我的葡萄,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吃的。”她的一張臉,又長又窄,眼又眯又細,說話像一根針落地般輕細,一笑之下,臉紋縱橫,令人不寒而慄。
中叔崩眉一剔嘿嘿笑問:“是麼?吃了會怎樣?”走鬼婆婆笑道:“瀉肚子,非哩啡呢,瀉得肚子、腸子一地。”
中叔崩怪笑道:“有那麼厲害?”
走鬼婆婆道:“不信你就吃吃看。”
中叔崩道:“好!”倏然之間,一釘往走鬼婆婆心口鑿了過去!
走鬼婆婆一旋身,避過了這一記,嘆了一口氣,但足下絲毫不慢,已踢了四腳,踢向中叔崩身上四處不同的要穴!
走鬼婆婆快,中叔崩也不慢,只見他身上似蛇一般扭閃,已避過四腳,手上的桃木釘,可一絲也不容情,向走鬼婆婆猛攻過來。
她此刻己不受“九臉龍王”重用,只忝作個“龍王廟”、“黑殺”赴唐門路上接應而已,她見到海難遞一干人帶唐方投宿此處,知道是重大訊息,早已留下暗號,通知慕容不是,一方面貼在屋頂上監視諸人動靜,不巧恰好遇上“剛極柔至盟”的中叔崩、瘋玩老人來襲“西方霸主”,打到最後,連她也無處遁形。
中叔崩這邊,知道走鬼婆婆伏在屋上,早把一切聽去,今日萬萬不能留下活口,初時還忌走鬼婆婆武功厲害,但見之十指全折,而且隱忍退讓,知道此人並不足畏;更萌殺人滅口之念,要知道“南方霸主”中叔崩這等人是“兇則懼,順則欺”的人,走鬼婆婆愈是想退走,他愈是覺得非下毒手不可。
這點走鬼婆婆也甚瞭然。所以中叔崩猝下殺手,卻殺不了她;她猛下絕招,也打不着中叔崩。兩人較量起來,走鬼婆婆吃虧在雙手俱折,她一生功力,大半浸淫在雙手之上,所以漸落下風。
唐方趁這個機會,爲海難遞解穴,惜功力不佳,幾次都解不開禁制,唐方只好一連串用力推拿,希望能撞開血栓,這可苦了海難遞,強忍血氣翻騰之苦,咬緊牙齦不作聲。他肉體雖苦,但精神上卻猶墜仙境,只覺唐方抱他、救他、爲他解穴,一股似蘭似麝的幽香襲人鼻來,他覺得陶陶然,如墜神仙境界,就算一輩子穴道不解,他也甘心情願,只恨不得這美好情景不要過去。
中叔崩佔了上風,估計在五十招內可以解決這老太婆之際,走鬼婆婆忽然將身上的葡萄向他拋去!
中叔崩不知是什麼作用,但知是極厲害的武器,否則走鬼婆婆斷無理由手腳不離地將它攜帶着,當下急翻滾閃避,只聽轟隆一聲,木屑紛飛,忽然間天塌地隱,唐方、海難遞、中叔崩以及尚未掠出房外的走鬼婆婆,還有在走廊外淋雨的瘋玩老人,一齊站足不住,向下跌落!
走鬼婆婆的“葡萄”,當然不是葡萄,而是炸藥!
這一炸,本來被瘋玩老人、中叔崩打劈得千瘡百孔的房子,終於坍倒下來。唐方功力未復,海難遞穴道被封,瘋玩老人自以爲中毒且不說,連同走鬼婆婆和中叔崩也不例外,在這凌厲炸藥的震盪下,直摔了下來。
中叔崩、走鬼婆婆二人一跌下即設法掃除身上事物,跳將起來,準備再鬥,兩人中以中叔崩受傷較輕,雙手靈便,動作較快,但炸藥在他極近處瀑炸,他所受波及也最巨,所以當他撥開障礙之際,走鬼婆婆已厲嘯踢到!
中叔崩忙亂之中,也雙手陡出,剎那間點了走鬼婆婆雙足“中讀穴”,接着又點中了她的“京門”、“五樞”二穴,走鬼婆婆砰地摔了下來。
但在他點中走鬼婆婆穴道的同時,走鬼婆婆的雙腳已同時踢中了他的“中注”、“育俞”兩穴,中叔崩只覺全身一震,雖已打倒了走鬼婆婆,但全身同樣動彈不得。
這一來,中叔崩、走鬼婆婆、海難遞三人皆穴道受制,動彈不得,唐方穴道將開未開,似閉未閉,只是全身無力,剩下瘋玩老人,又以爲中了唐方毒鏢,只凍得在那兒抖哆,卻不敢亂動。溼透,卻一籌莫展。
這種情形十分古怪,幾個名動一時的武林高手,盡在雨中。現在佔上風的是唐方,因爲衆人之中只有她能略爲移動,其實真正有實力的是瘋玩老人,偏偏他又以爲自己中了劇毒。
唐方知道現刻間這人也最危難,恐怕久了他不相信,便自懷中掏出一顆藥丸,遞給他道:“你先吃下,可以將毒力延兩個對時再發,那時我再配給你。”
瘋玩老人半信半疑,唐方叱道:“你不吃,那自己早死早好。”說着便要將藥丸丟棄,‘瘋玩老人見狀忙拿了過來,仰脖子就吞了入喉,囁嚅道:“萬望姑娘……能早些給我解藥。”
唐方冷冷地一頷首,道:“那要看情形再說。”瘋玩老人謙卑十分:“姑娘要是有什麼差遣,請儘管吩咐。”
這時忽聽一陣蹄聲,在雨中破幕而未,激得泥水飛濺,五騎急馳而至!
這五騎究竟是誰,實乃關係重大,是敵是友,更令人關心,這時五騎似已發現這片殘破的房樓,五人一齊勒馬,馬匹齊齊發出一聲長嘯。
本來五馬驟止人立,在黑夜雨中看來,頗爲壯觀,可惜其中一騎,卻不知怎的,收勒不住,兀自前衝出幾步,馬上的人狠狠地用馬鞭一抽,嗆喝道:“死扁毛畜生,偏不聽人話!”忽然哇地一聲,原來那馬野性難馴,被馬上的人鞭得幾鞭火了起來,竟將那馬上的人摔了下來!
馬上大漢一不小心,已摔落泥淖中去,叭地一聲,泥水高濺,比適才五馬踏泥而來還要壯觀。
那大漢濺得一口一臉是泥,刷地抽出腰刀,就要斫殺那匹馬。
馬上另一人問:“老四,你斬了馬,待會兒坐什麼?”
那“老四”狠狠罵道:“我幹他娘,待會兒我坐老五的馬不行麼?”只聽一人搖手怪叫:“你跌得一身髒,我纔不跟你同騎。”
又有一人笑道:“你幹它娘?沒想到你有這般能耐,連馬也……”話未車完,其中一人緊張地道:“你們看!”
這時五名大漢都發現了在坍塌樓房中的五人。中叔崩、瘋玩老人、海難遞、走鬼婆婆,心中暗暗叫苦,卻不知來者何人。唐方在樑王府曾見過這五人,彷彿跟那“東南霸主”是一夥的,但也不知是何方神聖。
其實這五個人便是“五方太歲”。
“五方大歲”分老大“躬背太歲”,老二“單眼太歲”,老三“虯髯太歲”,老四“飛騎太歲”,老五“蓮花太歲”,五人都是江傷陽的“高足”。江十八爺屈居“十方霸主”之末,他素不心服,故將自己五個徒兒取綽號爲“五方太歲”。大有囊括各方的豪情勝概。
只是天不從人願,江傷陽的這五個寶貝徒弟,一到“粱王府”便吃了大虧,被公子襄手下二大將歌衫、氣伯,擰得團團轉,一點法子也沒有。
現下這五方太歲,見到有這麼幾個人,倒在泥濘裡,狀況甚是古怪。
他們除唐方外,也沒見過其他數人,其中“虯髯太歲”昔日在“樑王府”前被“氣怕”泰誓一喝而震傷了內臟之後,事事小心,杯弓蛇影,便低聲說:“我看情形有些古怪。”
“蓮花太歲”便是那不願與那摔在泥濘裡共乘一騎的那人,頗不以爲然:“我看沒有什麼蹊蹺,別疑心生暗鬼,擒下唐方,交給師父,可是大功一件。”
“躬背太歲”笑逐顏開道:“正是,正是。”
“飛騎太歲”便是那摔下馬來的漢子,因不滿“蓮花大歲”不讓他共騎,故意說:“不是,不是。”
“蓮花太歲”怒道:“爲何不是?”
“飛騎太歲”最喜自誇“騎世上最難馴之馬”,而今給馬甩了下來,正是一肚氣,便說:“想當日這唐方在樑王府中,一見尚難,而今哪有這般容易給我們劫到手,簡直癡人說夢話!”
“蓮花太歲”怒道:“有什麼難?”對方有五個人,我們也有五個人。“冷冷地睨視”飛騎太歲“道:“你要是沒膽子,就不要抓好了。”
“單眼太歲”作事向來比較審慎,上次“樑王府”前也是他與泰誓、歌衫正面交涉,大概當一個人只剩下一隻眼睛時,爲了不想把另一隻眼睛也讓人挑掉,當然會慎重一些了:“我看也沒有那麼簡單,‘樑王府’的人,是個個都不好惹的。”五人聽了,都有些變色,昔日他們五人就一齊在歌衫手下吃過虧,扛着個石獅子,又被點了穴道,在大太陽底下乾熬着,那滋味可不好受。
五人喁喁私語,不敢上前,唐方等五人又是心急,又是好笑,唐方暗忖:總要想個辦法,讓五人上當替自己解開穴道纔是。
中叔崩這時突然嚷道:“喂!”
蓮花太歲勃然大怒,過去踹了中叔崩一腳,罵道:“你說,你叫我什麼來着?”中叔崩“好漢不吃眼前虧”,只好忍氣吞聲道:“我叫‘太歲爺’。”蓮花太歲下額一揚,威風凜凜地道:“是不是,他叫我做‘太歲爺’!”飛騎大歲冷笑道:“這裡我們人人都是‘太歲爺’,也不定是叫你。”
蓮花太歲想想也是,更是懊怒,刷地拔刀,架在中叔崩脖子上,吱地劃了一道血口,叱喝地:“快改口,叫我做‘五太歲爺’!”
中叔崩這下可心裡氣苦,他原本想招呼五人,佯作自己和江傷陽是好朋友,叫他們來解開自己穴道,誰知只叫了一聲“喂”,就鬧了諸多事兒,對方刀架自己頭上,換着平時,這五人聯手,也難走過自己二十招,如今只好乖乖叫:“五太歲爺!”這一聲叫得無限悽苦,無限委屈。
蓮花太歲猶不甘心,罵道:“你不會叫大聲一些嗎?要不要我先把你兩片豬耳割下來!”
中叔崩只好又委委屈屈,叫了一聲較響亮的,唐方見此情形,雖在險境,但她個性易喜明朗,向不知愁,不禁噗嗤一笑。
五名太歲除了蓮花太歲足踏中中叔崩,沒看見唐方的笑外,其他四人,都瞧見了,只見那一笑燦若花開,酒渦深甜,所有的嬌羞明媚,都給她一人俏麗笑開了,四人看得眼睛都直了。
虯髯太歲喃喃地道:“真美,真美,真美。”
單眼太歲雖只得一隻眼,但看東西向比人快,也比人準,又自稱爲獨目金剛,便道:“豈止是美。”
躬背太歲也道:“是美,是美……”忽想起他在“樑王府”前看到個俏麗的丫鬟,結果弄掉了身上穿着的至寶“金絲銀甲”,頓生“美人禍水”之概,忙不迭補充道:“可惜不好,不太好。”
飛騎太歲怒道:“明明是美,有何不好,難道要醜八怪纔好麼?”
這麼多人中,惟有自以爲“出污泥而不染”的蓮花太歲沒看到,於是放了踏中中叔崩身上的腳,湊過來一疊聲道:“美在哪裡?告訴我,快告訴我。”
唐方見這幾個土頭土腦的人贊她笑得美,心中也高興,便說:“五位行行好,解解這位哥哥身上穴道,小女子感激不盡。”說着又是一笑。她知道自己被抱殘所封之穴,憑這五個“太歲”的功力也解不了,不如要他們先解海難遞身上穴道,以便救護自己。
這時五個太歲一齊搶着道:“好!”而蓮花太歲這可看見唐方的笑,加了一句:“真的是美。”
忽聽中叔崩嘶聲道:“你們別聽她的,我……我是你們師父江十八爺的好朋友,我叫中叔崩,是替你們師父捉拿唐方的……快快解我穴道,不要笨頭笨腦聽這妖女胡言……那人是你們師父大仇敵,萬萬不可解他穴道!”
五人面面相覷,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唐方道:“這人說的鬼話,你們五位精明過人,怎會相信!”
只此一句,五人心裡都傾向唐方這面,“單眼太歲”低聲道:“據我判斷,唐姑娘的讚美,甚有眼光,大有道理。”
‘躬背大歲“道:“是,是,老二眼光最準,人所共知。”轉頭大聲道:“喂,崩牙的,我纔不相信你的鬼話!”
“蓮花太歲”更是支持唐方,加了一句:“是呀,就算你說的是真的,我們也不相信。”
“飛騎太歲”雖也支持唐方,但禁不住問了一句:“既然真的,爲何不信?”
“蓮花太歲”被問得一愣,“虯髯太歲”卻喝道:“他說咱們五方太歲笨頭笨腦,你看像嗎?”
“飛騎太歲”閃電的反應也沒那麼快地道:“當然不像!”
“虯髯太歲”便道:“這不就是了。既然這崩頭裂額的傢伙說了一句假話,自然說得一百句假話,反正他說了半句假,便從頭髮假到腳趾尾,沒有一句話是真的了。”
“飛騎太歲”恍然道:“三哥高見。”“單眼太歲”愈聽愈心寒,說:“既然他什麼都假,那姓名也未必是真,不如咱們一刀宰了,省得真真假假,讓人暈頭暈腦。”
其實他是在想,萬一這中叔崩真的是自己師父的好朋友,放虎歸山,可麻煩透了,不如一刀把他宰了,省得手尾長。此刻五人再蠢,也看出這兒的人穴道全被封制。
誰知其他四人,跟他一般心思,如雷般叱喝了聲:“好!”
唐方到沒料到這五人如此好玩,真的忍不住笑了起來,她的頭髮遭雨淋溼,披在肩上,笑起來微微顫動,在溼寒的夜色裡,有一種深濃清楚的美。五人看得更是直了眼。
中叔崩這下可是眉毛上掛炮仗禍在眼前,見五個太歲看見唐方眉開眼笑,看向自己就黑口黑臉,情知不妙,但苦於穴道受制,動彈不得,心中大急,向瘋玩老人叫道:“老頭兒,別給唐方唬着,快去打發這幾個人,擒住了唐方,不怕她不給解藥!”
叫了幾聲,瘋玩老人卻是不應,最後只懶洋洋說了聲:“你剛纔不是說今晚誰也活不出去嗎?現在可應驗咯!”一副事不關己,莫不關心的樣子。
中叔崩急如熱鍋上的螞蟻,正想再設法勸說“五方太歲”,“單眼太歲”是最心狠手辣、行事決絕的一人,知此人不可留,忽擷箭開弓,呼地一箭,直刺人中叔崩張開的口裡。
中叔崩悶哼一聲,登時了了帳!
卻忽聽一人像憑弔古蹟時懷舊緬昔似的,輕嘆了一聲,說:“沒想到十方霸主威名遠播,給區區幾個五方太歲,一箭穿喉,慘死於斯,永埋黃土,不明不白,嗚呼,既然人生如此無常,又有何戀,你們個個,不如在這反覆世間立即死了的好。”最後一句話,尤說得令人驚心動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