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我洗漱完畢,剛出門就對上了廷芳幽怨的目光。
我避開她的視線,明知故問問道:“姑娘昨日睡得可好?”
她媚眼如絲地吐出四個字:“孤枕難眠。”
瑞文立於我的身後,悠悠道:“姑娘難以入眠,我這正好有一副安眠香,保準你聞了能一睡不醒。”
廷芳神色霎時難看起來:“不勞公子費神,我大約是心繫家人,一時鬱結。”
瑞文道:“姑娘想清楚了,莫要晚上睡不着敲人房門。”
廷芳咬牙道:“斷斷不會了。”
我聞着空氣中漸濃的火藥味,打哈哈道:“該啓程了,店家準備了兩匹快馬。”
瑞文道:“如此,勞煩廷芳姑娘與我同乘吧。”
他嘴角含笑,眼神卻如冰似劍,一眼看過去,直叫廷芳打了個寒噤。
“我少時有幸學過馭術,獨乘一騎不是難事。”她如避蛇蠍,快步而出,徑直執起了一根繮繩。
瑞文狀似無奈,扭頭對我道:“既然廷芳姑娘這麼說,只能你我同乘了。”
我實在不明白這個結論是如何得出的,趕忙道:“我可以再備一匹,或是租輛馬車。”
他問:“你盤纏很多?”
我道:“自然……不多。”
他邁開步子:“那還不走?”
我只得愁眉苦臉地跟在後面,極其彆扭地坐上馬背,被瑞文兩隻長臂圈在懷中。
“爲何不是我在後面?”我不甘心地問道。
“你想摟住我的腰嗎?”他貼在我耳側,低笑道。
我想了想我小鳥依人倚在他背上的畫面,不禁狠狠打了個激靈,罷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做大俠這點苦都吃不了算什麼。
況且……枕在瑞文的胸膛,拋卻臉面,倒是挺舒服的。
廷芳說她家住在六德鎮,只需兩日路程便能到達。
瑞文道:“何時多了這麼個地界,我怎麼沒聽說過。”
廷芳掩面笑道:“小地方,公子沒有聽聞實屬正常。”
“是嗎?”瑞文面上看不出情緒,被身子擋住的手在我的臀部一拍,“下來休息一會兒。”
我臉一紅,暗瞪了他一眼,看向不遠處的茶棚,提腿下馬。
四下無人徑,唯有眼前的一茶棚,一小二,一茶客。小二目光閃爍,顯然是恭候多時了。
我恍然大悟,是蒙汗藥登場的時候了。
我拽住瑞文的衣袖,小聲道:“等會兒你先不要喝茶,跟着我的動作。”
他卻道:“跟着你就當真蠢得無藥可救了。”
我氣結,好心提醒他,反被譏諷一番。
繃住臉皮,我躲過廷芳探究的目光,大步走進茶棚坐定。
“勞煩你上一壺熱茶。”
“來咯。”
茶,自然不是什麼好茶。
我掀開杯蓋,細細嗅了嗅,除了濃郁的茶香什麼也沒聞出來。
眼珠往旁邊轉了轉,卻見瑞文已是氣定神閒地端起茶杯啜飲了一口。
我連忙用腳踢踢他,現在用內功逼藥還來得及。
他反腳踩住我,疼得我一個咧嘴,險些叫出來。
廷芳察覺到我的異樣,殷殷問道:“段大俠怎麼了?”
“我……”我現在裝暈是不是早了些。
瑞文道:“他是喝太急被嗆到了。”
我橫了他一眼,好端端地又壞我形象。
廷芳聞言似是深信不疑,笑得花枝亂顫。
“想不到段大俠有如此風趣的一面。”
“……”
我實在不想知道她是怎麼聯想到“風趣”二字的。
瑞文假意幫我順氣,附耳道:“呆子,蒙汗藥是無色無味的,你怎麼可能聞得出。”
我頗爲難堪地低咳兩聲,又聽他繼續道:“時候差不多了。”接着便見他揉了揉額角,細眉微擰,作出頭暈的模樣。
我沒有他那麼細膩的演技,狠狠心,身子一歪,就砸在了桌子上,砸出好大一聲響,不僅自己嚇了一跳,身側的瑞文也擔憂地按了按我的手背。
我忍住抽氣的衝動,閉上眼睛,放鬆身體,靜候他們的下一步動作。
若我沒猜錯,他們的老巢應該不遠了,廷芳會把我獻給她的頭領,而這一出,大約是與我身上的武林貼有關。
四年一度的武林盟主大選,終於再掀武林風波。
我心裡默默溫習了一遍劇本,耳觀鼻鼻觀心,拼命忽視一雙在我身上捏來捏去的柔荑蘭指。
“想不到會進展地如此順利。”小二道。
“接下來我們要做什麼?”茶客問。
“將段大俠帶回去。”廷芳冷笑兩聲,“至於另外這個,隨便找個路邊扔了。”
姑娘我敬你有三分膽色,敢扔未來的魔教教主。
小二道:“可我看他小子長得比段穎俊多了。”
“你懂什麼,”廷芳嬌笑道,“好男人要像段大俠這般,等我生米煮成熟飯,他定會負責,一輩子寵着我。”
“……”
我是不是聽錯了。
“手腳輕一點,別傷着段大俠,今晚我可要洞房花燭夜。”
聽到洞房花燭夜幾個字,我再也忍不住了,睜開眼,尚未有所動作,一隻手率先捏住了來者的手腕,用力之大,白皙的手背上青筋隱隱可見。
“我聽說有人要洞房。”
小二立呼倒底,哀叫不已。
我看着陰沉冷厲的瑞文,一時間竟忘了言語。
廷芳驚詫道:“你、你竟然無事。”
我見裝不下去,亦坐起身道:“其實我也沒中計。”
廷芳看向我的目光瞬間化作了一汪春水:“夫……”
“嗯?”瑞文冷冷地打斷他,手上一用力,小二的手腕就脫了臼,疼得他冷汗淋漓,話都說不出半句。
我不斷自我催眠,方纔廷芳要叫的絕對不是“夫君”,按住瑞文的手道:“先鬆開吧。”
瑞文看了看我,冷哼着放下了手,這時小二已是昏倒在地人事不知。
扮演茶客的小嘍囉躲在廷芳身後,瑟縮道:“小姐,怎麼辦?”
廷芳指尖微顫地理了理髮釵,硬是挺起胸膛,向前跨了一步。
“段大俠,其實我並非歌女,家父也未被歹人所囚,這一切都是爲了試探你。”
“試探我?”
“實不相瞞,這次武林大會,除了選舉新一任武林盟主外,還兼着我未來夫婿的比武招親。”
這我倒從未聽聞。
廷芳一掃往日嬌俏,昂首道:“我真名詹廷芳,乃是飛刀門門主的孫女。”
飛刀門我確實聽說過,算是江湖上一個老門派,不過門主孫女招親又和武林大會有何干系?
我聽得稀裡糊塗,瑞文已是譏笑道:“三言兩語便換了身份,黃毛小兒怕是都難以信服,”他對我道,“你信嗎?”
我頷首:“信。”
“……”
瑞文面色一沉,廷芳眼睛一亮,我心中一驚。
被套路了,我說信豈不是連黃毛小兒都不如,說不信豈不是對不起宅心仁厚大俠稱號。
我挽救道:“段某身無長物,並沒有值得騙的理由,況且騙一次也是騙,兩次也是騙,廷芳姑娘若當真要加害於我,禍來便是,有何可懼。”
廷芳感動道:“段大俠果然是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我看她一副隨時都會落淚的樣子,險些繃不住臉皮,做不出胸懷磊落的大俠狀。
只有瑞文暗暗捏了捏我的手,道:“呆子。”
我心中附和,幸虧我武藝高強,長相端正,不然不正是一個活脫脫的呆子嗎。
回握住瑞文的手,我真心實意道:“有你在身旁,呆一些又如何。”
反正你總不會看着我被別人賣了數錢,能□□刀的只有你自己,我什麼都不用防備,安心走劇情,有坑就跳,跳了等撈就成。
還是瑞文好啊,活出了反派的風骨。
我不由對他一笑,瑞文見了亦是眉目舒展,真是好看至極,廷芳姑娘到底是眼光差,放着大好青年才俊不要,在我身上枉費心思。
瑞文神情一柔和,廷芳又湊了過來。
“段大俠,我們目的地都是武林盟,不如一同前行,也好……”她充滿暗示性地對我眨了眨眼,“有個照應。”
我渾身汗毛一豎,拉過瑞文道:“我有好友相伴足以,廷芳姑娘還是早日回飛刀門,莫要令長輩擔憂。”
“可是……”廷芳道。
“好了,我已傳令下去,飛刀門應該很快會派人來接。”瑞文道,“姑娘在這稍等片刻吧。”
此言一出,在場的人皆是一愣。
傳令?什麼時候傳的?傳給了誰?
瑞文但笑不語。
我想到劇本里魔教神出鬼沒的暗探,豔羨不已,大俠形單影隻,單人獨騎闖天下,對比之下,實在是慘慘慘。
廷芳懾於瑞文,縱使百般不願,依舊留了下來,對我揮着手絹遙遙喊道:“段大俠等我!”
我身子一震,差點跌下馬,被另一隻手牢牢穩住。
“爲何廷芳姑娘不在,你我仍是同乘一騎?”我貼着溫熱的胸膛問道。
“因爲你不會忍心讓姑娘步行回門。”
“你不是說飛刀門很快會來接她?”
瑞文低低一笑:“我騙她的。”
“你呀,”我道,“也不怕惹出麻煩。”
“怎麼,你想回去洞房我絕不攔你。”瑞文道。
我嘆氣:“你明知我此生不會娶妻。”
瑞文勒住繮繩的手緊了緊:“爲何?”
爲何,當然是因爲我日後定親的姑娘對你一見鍾情,一個是心上人一個是好兄弟,作爲大俠除了退出還有第二條路嗎?
實話不能說,我擡起頭,遙看天邊孤雁,朗聲道:“我心在四方,不願被兒女私情所絆。”
語落,我都被自己散發出來的氣魄所折服,然而身後的人像是聽到了一句笑話,喉口滾出陣陣笑聲。
“不願被兒女私情所絆,說得好聽,那廷芳是怎麼回事,前日裡的翟家莊事件又是怎麼回事,不久後的武林大會與你又有何干。”
我鼓脹的氣勢瞬間被戳破,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瑞文莫要笑我了。”
“好一句身不由己,”瑞文道,“我看你是恨不得時時刻刻往火坑裡跳。”
“你又如何,”我反問道,“爲何一而再再而三地陪我捲入麻煩中?”
“我……”
他一時語塞,沒了言語。
我扳回一城,洋洋得意道:“你總是嘴硬,明明心腸軟得很。”
稱讚心狠手辣的反派角色好心腸,我真是深得譏諷之精髓,唉,罪過罪過,一不小心染上了瑞文的毒舌。
“我不是心腸軟,我是……”
瑞文頓了頓,馬兒緩步而行,眼前蔥鬱林木向後移去,山風裹狹着他的後半句送進了我的耳裡。
“放不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