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文治像是在絮絮叨叨的說着他的家事。
分明是內閣首輔大學士,說話的對象也是當今的輔政王,卻如一般老者一般,只是說着陳芝麻爛穀子的話。
可陳凱之卻知道,姚文治說的每一句話,一定帶有深意。
所以他格外用心地在聽。
畢竟這個姚文治不簡單,能將太皇太后的心思看透,穩坐大學士的人,這種人一定不會只是拉拉家常,說說無關痛癢的事情。
姚文治見陳凱之一副認真的樣子,隨即便是一笑,笑的有些苦澀:“兒孫們沒出息啊,可是老夫爲他們創下的這麼大家業,將來老夫若是走了,駕鶴西去,給了他們,又有什麼用呢?”他搖搖頭:“沒有用,老夫若是沒了,他們便如一羣攜帶者金元寶在夜間行走的孩子,憑着他們那點兒出息,這家業,守不住。甚至在老夫看來,莫說是守住,不招來彌天大禍就算是不錯了。”
“每每念及於此,老夫便夜不能寐,雖說老夫乃是內閣首輔大學士,該爲國籌謀,可連家都守不住,怎麼能殫精竭慮呢?所以……老夫這些年,唯一做的事,便是施恩,給更多的人,施以恩惠,讓人惦記着老夫的好,哪怕只是一丁點,至少將來兒孫們有難了,說不準,今日種下的因,明日可以種出果來,什麼是施恩呢?不過是誰都不敢得罪罷了。”
他說,竟是眼淚婆娑了起來。
“趙王在的時候,老夫不敢攀附他,是因爲怕得罪了另一邊的慕太后;而今,老夫既不敢得罪太皇太后,也更不敢得罪殿下,可是哪,老夫心如明鏡,這世上哪裡有兩全的事,今日討好了這個,明日,便要得罪這個。”
“所以說……做人難啊。”
陳凱之卻是面上冷漠,一雙清澈的眼眸看着他,淡漠的開口。
“看來姚公也深諳此理,既然姚公深知期間的難處,自也知道,姚公做的每一件事,將來,都要有所代價的。”
姚文治點頭,一副坦坦蕩蕩的樣子:“這也正是老夫專候殿下的原因,老朽不才,願爲殿下……”
陳凱之卻是一笑,朝他冷冷的開口:“不必了。”
姚文治露出了失望之色,他似乎沒想到陳凱之會拒絕,因此他連連搖頭:“既然如此,那麼老朽……哎……老朽有一件事,也就不敢相告了。”
陳凱之微微皺眉:“何事?”
姚文治竟沒有再威脅陳凱之,說什麼若是殿下不承諾什麼,老朽不敢相告之類的話,而是毫不猶豫道:“甘泉宮,還有一位皇子。”
此言一出,令陳凱之大爲意外。
陳凱之不禁皺眉,一臉震驚的問道:“當真,是真的皇子?”
姚文治笑了笑,捋着鬍鬚說道:“其實,這不難猜測。”
原來竟是猜測。
陳凱之倒是覺得這姚文治故弄玄虛,這傢伙,還真是連本錢都沒有,就想來和陳凱之重修舊好啊,也真虧了他。
可姚文治不依不饒,卻是道:“殿下有沒有想過,太皇太后在甘泉宮蟄伏了這麼多年,其實無論是殿下還是老夫都心知肚明,太皇太后想要的是什麼,她既然謀劃了這麼久,做任何事,都一定會有一個後備計劃。當今陛下,對太皇太后而言,難道當真的可靠嗎?既然不可靠,那麼又當如何呢?她定有後手,所以,老夫絕對敢說,甘泉宮還有一個皇子,這個皇子,十之八九乃是假冒,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她既做了周密的安排,一定會有辦法,來證明這個皇子的身份,現在殿下看似是佔了上風,殿下可以藉此機會,一舉剷除掉楊家在京師中的勢力,可是,關中依舊還是楊家的後花園,何況,太皇太后畢竟乃是太皇太后,身份超然,殿下想要扳倒她,只怕沒有足夠的準備,是絕不可能能成事的。”
一旦話架子打開,這姚文治竟是一發不可收拾了,沒完沒了的分析起來。
“殿下在準備,而太皇太后多半也在準備,那後備的皇子,一定是太皇太后至關重要的殺手鐗。殿下,該早做準備纔好。”
陳凱之雖對這傢伙信口開河頗爲反感,卻也不得不承認,姚文治的猜測十之八九是對的。
陳凱之朝他微笑:“姚公向本王說這些,是何故?”
姚文治汗顏道:“無他,只求若是有朝一日,將來能保全姚家,僅此而已,其實,老朽要的,並非是兒孫們能大富大貴,其實,這已不敢奢望了,只求兒孫們能夠平平安安!”
陳凱之點了點頭,卻沒有滿口答應,對於姚文治,他多少還是有些防範,只點頭道:“時候不早,姚公,告辭。”
姚文治則深看了陳凱之一眼,他知道,陳凱之沒有任何的承諾,只是因爲,陳凱之要聽其言、觀其行罷了。
陳凱之闊步出宮,迎面,卻見方吾才和楊昌二人匆匆入宮,二人聯袂而來,氣喘吁吁,想來是太皇太后急召二人入宮。
陳凱之與他們擦身而過,楊昌意味深長的看了陳凱之一眼,忙是收回了目光,而方師叔,卻連看都不曾看陳凱之一眼,仿若他就是一個陌生人。
這二人是接到了太皇太后的口諭,馬不停蹄趕來的,他們沒有搭理陳凱之,一路至萬壽宮。
而今,矛盾已經才徹底的到了明面化,就如陳無極直言不諱的當着文武百官的面,當衆留下陳凱之,是人都明白,陛下和北靜王要商議大事一般;這二人自是更不需任何的遮掩。
萬壽宮裡,太皇太后臉色鐵青,一雙眼眸陰沉着,透着怒火,那眸中的怒意似乎能將四周給燃燒起來。
她一人坐在空蕩蕩的寢殿,將所有人都屏退了出去,等到方吾才和楊昌二人到了,不等二人行禮,太皇太后便冷冷的盯着楊昌:“怎麼回事?”
楊昌是明鏡司都督,專司打探消息,自然而然,理應該知道外頭髮生了什麼?
楊昌氣喘吁吁之餘,不禁硬着頭皮道:“臣也有許多事不明,只知道,陳凱之突的被敕爲了文德公,隨後,那順化軍的王世傑,便被幾個錦衣衛給拿住了,事後,臣左思右想,愈發覺得詭異,娘娘,陳凱之他們,幾乎是處處佔住了我們的先機,就好似對我們的一切,俱都瞭若指掌一般,臣……臣大膽推測,或許……或許是有人走漏了消息,又或者是陳凱之在太皇太后身邊,安插了耳目,也是未必。”
眼下,楊昌還能怎麼說,這已是唯一的解釋了。
整件事,實在是詭異的過份,至今,楊昌也整理不了頭緒,除了這個解釋之外,似乎再沒有更加合理的解釋了。
太皇太后收斂起幾分怒火,微眯着眼,淡淡道:“哀家,對此也有所懷疑,細細想來,這些計劃,原本是無懈可擊,密不透風,可卻是處處受制,似乎……除了是身邊有陳凱之的耳目之外,再無其他的解釋了。”
太皇太后臉色愈冷,透着幾分怒意:“只是這計劃,所知的人並不多,即便是王世傑這等人,也只是知道冰山一角,又如何,陳凱之能知道的如此詳盡和清楚呢?”
太皇太后說着,死死的盯着楊昌,同時,這眸子,如刀鋒一般,在方吾才身上掃過。
楊昌現在還是心有餘悸,後襟都已被冷汗打溼了,他猛地側眸看了一眼方吾才,隨即咬咬牙道:“其實,卑下以爲,知道此事的人,不過寥寥三人,娘娘是絕不會泄露消息的,可是……”他看着方吾才,厲聲道:“方先生,你說呢?”
這話,已是再明白不過了。
楊昌幾乎就已經差點兒指着方吾才的鼻子破口大罵,你方吾才便是陳凱之的細作。
太皇太后面上依舊冷若寒霜,卻依舊不開口,只是眼底裡,帶着令人窒息的殺意。
她徐徐的道:“方先生……哀家待你如何?”
現在,連她都已起了疑心,而今想來,這個可能已是越來越大,她看似漫不經心的問話,也令楊昌鬆了口氣,他很清楚,方先生,死定了。
方吾才卻顯得很是淡然,朝太皇太后作揖行禮,一字一句的頓道:“哀家待學生恩重如山。”
“很好。”太皇太后便欠了欠身,身子微微朝前一傾,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方吾才,似乎想要從方吾才的身上,找出更多的蛛絲馬跡:“哀家既然沒有薄待了你,那麼哀家倒是想問,方先生從前,似乎和北靜王,打過一些交道。”
“是。”方吾才很坦然的承認:“學生當初,奉趙王等人之命,去摸清陳凱之的深淺,倒是和他,有幾分交情。”
太皇太后便笑了:“那麼,方先生以爲,楊都督所說的話,哀家該不該信呢?”
這話另一層意思是,你方吾才,到底是不是細作呢?
只怕方吾才說錯了一句話,惹來太皇太后的起疑,今日,就別想走出萬壽宮了。
一時氣氛格外緊張。
倆人俱是盯着方吾纔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