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胡在去年曾入侵,攻勢卻沒有想象中的犀利,可能是在北伐戰事中損失也極爲慘重的原故。
東胡人未尋求與禁軍主力交戰,也沒有攻克燕京的打算,而是在河東河北諸路大肆搶掠,此前東胡進兵,總有戰略目標,這一次的目標卻彷彿就是來搶掠。
其撤走之後大魏君臣才恍然大悟,在北伐戰事中東胡人也是受創頗重,此次入境就是來恢復元氣,他們搶走了幾百萬貫的錢財物品和牛羊牧畜,同時掠走了三十萬人以上的丁口,搶走這些東西和丁口,卻是使大魏承受了十倍以上的損失,原本就殘敗的北方經此一役後更是虛弱不已,這也是朝廷沒有辦法征剿河南路流寇的原因所在……實在是人力財力物力已經到了枯竭的邊緣,實在是無能爲力。
其實南方諸路,雖然在徐子先的引領下或多或少的減免了最少三成的賦稅,但其餘賦稅還是如數上繳給中樞,朝廷用這些錢卻是用來製造兵器鎧甲,募集新兵,試圖在短時間內補上二十萬精銳禁軍的缺口。
除了銅錢之外,各路也會上繳給中樞實物賦稅,包括糧食,絹,絲,茶,草束等各種實用的物資,這些物資也是沒有用到刀刃之上。
這也是徐子先要減賦稅的原因,雖然朝廷負擔着北方防線,壓力沉重,但實在也是缺點太多,執行力,戰略眼光,韓鍾就很平常,韓鍾走後,天子親自操盤,這位的處理軍政事務的能力,比起韓鍾來差的更遠。
天子管的越多,越努力,大魏就越是加速失血,離死亡越近。
徐子先一直在冷眼旁觀,他並非不想出力,也不是想坐視北方敗亡,不分南北俱是華夏,徐子先沒有這麼冷血。可是他亦毫無辦法,現在他北上,原本的好名聲會蕩然無存,各地的官員會視他爲野心家,安穩平靜的南方都可能會反覆,北方的官紳和禁軍也會拼力抵抗……這便是人心大義。
天子雖然無能,也是近二十年天子,南安侯府與天子一脈的爭鬥已經傳遍天下,人們可以視徐子先爲東南柱石,也感激他在南方所做的一切,甚至處死徐子威,然後趙王憤而上吊自殺,趙王府一脈等於覆滅,這些事天下人都能諒解,宗室內爭的殘酷便是如此,老南安侯和老趙王還是親兄弟又能如何,不一樣是手足相殘?徐子先爲父祖復仇,做的過份些也沒什麼,何況秦王行事也不算太過份,此事並無什麼人不滿。
但若徐子先現在就想取代天子之位,悍然北上,那麼天下人心就會反感,大義名份不足,到時候會事倍功半。
所以徐子先只能隱忍旁觀,這也是必須要付出的代價。
“接下來山東危險,河北也難說。”金抱一將塘報遞給旁人,唏噓道:“可惜咱們現在沒有辦法出力。”
“等劉兄聚集百萬以上的兵馬,以河北,河東,河南,山東的北方子弟組成百萬大軍,你們這些南方佬兒的府軍,諒想也不是對手!”
李開明被擊敗後,軍紀一塌糊塗,因此在南方名氣極壞,也被很多人恨之入骨。
在瓊州被捕之後,被痛毆多次,此時面目青腫,卻仍然昂首挺胸,不失梟雄風姿。
“你這樣出聲嘲諷,無非出一口心胸中的怨氣,但勝就是勝,敗就是敗,我們堂堂正正擊敗你兩次,兩次機會你都沒有抓住,你還有什麼可抱怨的?”
李開明身後的鄧茂七亦是一併被抓,其餘十餘人俱是賊寇中的大將,此時各人都面色迷茫,甚至是麻木。
鄧茂七被反綁着,腳上還吊着鐵鐐,他揚聲道:“李哥,秦東陽說的有道理,咱們也是江湖上響噹噹的字號,臨死了也沒必要叫人說三道四!”
鄧茂七武力驚人,擒捕他時府軍將士折損了十幾人,衆人原本極恨他,鐵鐐都是砸的很緊,將其腳部的皮膚都麻破了,走路時想必痛苦難當,這人卻是最多皺一皺眉,走動之時腳步還是很輕快,連哼都沒哼一聲,到此時雖然衆人還是恨他悍勇,殺害衆多府軍將士,卻也不得不暗暗點頭,這人雖是賊寇,卻也算得上是條漢子。
李開明先是面色猙獰,聽了鄧茂七的話後,先是掙扎片刻,接着面色扭動,卻又是逐漸變得平和下來。
良久之後,他嘆一口氣,對秦東陽道:“請代爲上稟秦王殿下,劉家兄弟不足懼,不必急着北上,先安頓好南方,靜待時局再變化,以我估算,兩三年內,劉家兄弟還是在河南路,山東路打轉轉。”
“哦,爲何這樣說?”
“這兄弟倆,還有跟着他們混的那羣都沒甚遠見,也沒有太大野心。若我估料不錯,再過一陣子劉家兄弟會請天子賜封爲王爵,割河南路給他們,這樣他們就滿足了。朝廷若不允,他們纔會考慮打下山東路,進窺河北路。”李開明傲然道:“若換了我,此時已經準備分別入關中,河東,山東,兵分多路,趁着朝廷兵力吃緊,防備北方之際,迅速將諸路拿到手,若朝廷派兵來,以精兵強將在河南路與朝廷主力會戰,一戰功成便不再耽擱,直接北上拿下燕京,這樣便可以在最短時間內得大魏天下。”
金抱一冷哼一聲,說道:“得大魏天下,你將咱們秦王放在眼裡了?”
李開明點一點頭,沉聲道:“這是我此前的想法,現在有了秦王,我終是不得南方,就算下了京師,得全部北方,也是終不能南下,我,不是秦王殿下的對手。”
這個梟雄,縱橫大魏十餘年,天子亦不能叫其畏懼,甚至其是流寇中最爲沉毅,野心最大的一個,在其被徐子先擊敗之前,其每天讀書,講武,練兵,通曉天下大勢,軍紀最爲嚴格,在流寇中也是最被重視和提防。這樣的流寇,比那些有了錢財兵馬就享樂無度的流寇頭目要令人警惕的多。
到了此時此刻,這個流寇中的梟雄終於也是低下了高傲的頭顱,坦承自己遠不及秦王徐子先,這也令得在場的諸多府軍大將面露笑容,臉上也顯露出心滿意足的神色。
若徐子先在此,必定大生感慨,果然,沒有什麼比征服敵人,令其臣服更令男人爲之滿足和自豪的事情了。
“你說這麼多。”秦東陽看着李開明,說道:“有沒有想過,你若趁朝廷虛弱之際得京師,你的進軍太快,地方根基不足,州縣你根本未曾掌握,以致根基太薄?”
“這無妨。”李開明道:“只要得京師,北方可傳檄而定,花幾年時間也就陸續穩固下來了,不必擔心。”
秦東陽點頭道:“你這話說的也是,但你只考慮到得京師後大魏亡國,各路會慢慢平定,這原本不差。但若有外敵進來,你沒有根基,只要你一敗,就再無機會固守,只能再成爲流寇,被敵人一路追趕,沒有停止喘息的機會,最終還是得化整爲零,運氣好你能躲藏十年八年,出來時天下已定,沒有你的機會。運氣不好,可能就死在山中匪盜甚至獵戶山民之手,你想過沒有?”
“外敵,你是說東胡人?”
“沒錯了。”秦東陽淡然道:“你能趁虛直搗京師是因爲大量禁軍不得不放在邊鎮。你得京師之後,禁軍必定大亂,我承認會有禁軍投降歸附,但短期內禁軍根本難爲你所用,三十萬禁軍鎮守的防線幾近瓦解,需要你派兵分路駐守,東胡人是禁軍都擋不住,去年他們來過一次,兩年內必定再度入關,若你打下京師,榆關必定難守,到時候東胡兵蜂擁而入,你怎麼辦?你初得京師,沒有人心大義,沒有充足的糧草,外頭你沒有根基,也沒有源源不斷的勤王之師來護衛,你沒有辦法死守京師待援,要麼一戰勝東胡主力,要麼你就只能棄燕京而逃,一走之後,你就再無機會了。而那時,大魏在北方原本的防禦體系被你打碎,天子死,大魏亡,北方人心散亂,禁軍離散,東胡人不僅能入關,這一次再進來,便再也不會退出去,他們能輕易得北方,得天下,若南方沒有我們大王,東胡人也能輕易得南方。我華夏自炎黃開創,周文王,武王定立法統,孔子老子確定人心,秦皇漢武鼎立大致的邊境,再有兩漢隋唐至今,雖有五胡亂華,但法統不失,可是差點兒被你給毀了。”
李開明初時震驚,後來默然,大約是接受了秦東陽的說法,但良久之後,李開明還是昂首道:“你們南方人不知道咱們西北人是怎麼過活的,方圓千里到處是黃土山坡,飲水都得到幾十裡外去用肩挑手提,種地不是咱們懶,是沒有水源,只能靠老天賞飯。雨水不能多也不能少,多了就把地衝毀了,少了就太旱,連種子糧都收不上來,就算風調雨順的豐年,一畝地最多也就收二百斤糧……十年間有七年是荒年,靠着三年豐年的積儲,勉強能過活。咱們也不抱怨誰,祖祖輩輩都在這裡過活,到咱手裡就活不了了?咱也不指望朝廷做啥,災年咱們忍一忍,了不起逃個荒也能活下來,死了便認命,生死由命就是了。但朝廷沒撫卹,沒賑濟,這就罷了,賦稅還一年比一年多,派下來的狗官一個比一個狠,正賦之外要交各種各樣的雜稅,比他孃的草束堆還多的雜稅,交不起就枷號,下獄,打板子抽鞭子,要想不被折騰死,種子糧,賣老婆,賣娃娃,這才能活命。這十幾二十年,咱們西北各路都這麼過來的。什麼大義,什麼胡虜,他們也確是燒殺搶掠,殺咱們人,搶咱們東西,把丁壯當奴隸,但咱老子硬是不信,他們能兇殘過咱們這個朝廷?說我在南方燒殺搶掠是罪人,我認,南邊的人沒犯過咱,沒叫咱吃過苦頭,禍害他們是不該。在北方,殺紳糧大戶,搶那些富戶,殺那些官吏,我這兩手染滿血,也是沒有毫釐過錯!”
秦東陽等人默然半響,最後金抱一道:“你既認對南方人有罪,殺你便不僅合律法,也合世道人心,你幾人一人一碗酒是有的,肉也有,吃飽喝足去上路吧。”
在場賊寇均是闖蕩了十年以上,見慣生死,雖然輪到自己身上不免驚懼,但還是撐的住,當下各人均是在廣場盤膝坐了,吃肉喝酒,待小半個時辰過後,刀斧手至,將李開明等人押到旗亭處,分別喝令跪了,然後一個個將其斬首,李開明和鄧茂七最後斬,兩人臨刑之前都是臉上含笑,泰然自若,四周圍觀百姓深恨賊首,初時痛罵不止,待後來見這二人臨刑之際夷然不懼,甚至談笑風生,頓時罵聲停歇下去,不過當兩個巨寇被斬下腦袋鮮血噴濺之時,數萬圍觀的百姓,還是爆發出了山崩海嘯般的歡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