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方列陣完畢,大旗揮舞招展,鼓聲急促,將士俱提步行走向前,若從高處看,側雙方的兵力相當懸殊,賊衆有兩萬七千餘,有兩千餘留守船上,以防澎湖水師突襲,尚有三四千人守備在澎湖外海未曾跟隨。
澎湖有數千兵,羣盜留守五六千人,已經足夠防禦身後突襲了。
兩萬六千餘人,其左拒特別厚實,長矛猶多,賊衆密密麻麻,幾乎是相擁一併前線。
右拒相比左拒要單薄的多,但相對南安府軍還是厚實許多,不僅展開更長,而且縱深更厚。
雙方都無後勤輜重,亦無營寨,只有南安府軍身後有長壘,只以民壯守備罷了。
海灘東西五里餘,南北俱一眼看不到頭,雙方展開也就是南北三四里,而東西則在五里範圍之內,這一片狹窄的戰場上擺開了好幾萬人,兵馬相當密集,幾乎是很多海盜身後便是大海。
秦東陽在第一軍第一營陣前,只是諸將和府軍將士都不可能叫將主爲第一前鋒,他眼睜睜看着一個壯實軍漢,左手持盾,右手持橫刀,大步走在第一軍的第一列。
無數軍陣無數箭頭之前,都有這些類似的漢子,全身束鐵甲,將臉龐都擋在鐵面具之內,行走的時候虎虎生風,似乎是沒有穿着超過七十斤重的鐵甲。
這種壯漢,就使得秦東陽想起史書裡的那些記錄,一個個傳奇般的遠古軍人,那些壯士,似乎就是栩栩如生,出現在自己的眼前。
可能那些持盾拿刀的漢子,在漢時就是在鴻門宴上將生豬腿放在盾牌上,以刀切而食之的樊噲。
這樣的人,就如一個個行走着的鐵猛獸,儘管觀察起來,對面陣線更長,縱深更深,那又如何?
懷着這樣壯烈的心思,秦東陽大步前行,他亦是左手盾,右手刀,走在隊伍之中,若是不衆多將士都認得他,怕也是要將這位武將中的第一人,視爲尋常軍人了。
兩軍轉瞬相隔已經極近,從二里多至裡許,再到不到三百步,接着是不到二百步,再下來是百步左右。
徐子先知道府軍陣列中的弓手和弩手就要拋射了,南安府軍的弓弩手數量並不是太多,魏軍禁軍每百人中有七十人左右,最少也是有六十人左右的弓弩手。
對遊牧騎兵的戰爭中,魏軍就是以重步兵掩護弓手,以此來對抗騎兵,別無他法。
南安侯府重肉搏訓練,鼓勵將士與敵肉搏交戰,不管是矟陣中的長矟手,或是鐵騎兵,又或是刀牌手,俱是準備衝鋒陷陣,與敵肉搏的強悍兵種。
但南安侯府的府軍中,仍有大量弓手和弩手。
這亦是大魏對外交戰的利器,大魏重弓箭,是以民間有大量合格的弓箭手,這是優勢,豈可置之不用?那也就是咽噎廢食了。
而神臂弓使用輕鬆方便,威力卻是大過弓箭,更是華夏軍事發展中最優秀的成果之一,南安侯府的神臂弓不足百,原本配給騎營使用,現在又被集中到兩翼步卒之手,配合數百弓手,以對敵進行遠程壓制。
時過正午,雙方俱在向對方移動,海盜的陣列分成一個個縱深極廣的橫陣,在各色旗幟的指引下飛撲向前,由於缺乏訓練,海盜的陣列走了一會就是犬牙交錯,混亂不堪,除了保持繼續向前的姿態外,幾乎叫人看不出來有陣列的存在,就是一大堆人亂糟糟的向前走,一邊走一邊在揮舞刀劍,嘶聲吼叫。
這些海盜的嗜血,殘忍,暴戾,不用懷疑,但他們真的是沒有擺開軍陣的能力,從這一點來說,他們比起岐州盜來也未高明多少。
當然他們的能力也非江灘之戰的那些烏合之衆可比,很多海盜首領經驗相當豐富,在走到百五十步的時候,一聲聲吼叫聲陸續響起,然後海盜中的弓手迅速在各個橫陣的陣角展開,他們一般是揹負着兩到三個插袋,海盜弓手數量不多,幾萬人的軍中也就幾百個弓手,而且多半是使用倭人的那種有一人高的長弓,可能在其中就有大半是倭人弓手,呂宋諸國的島民,擅長用弓箭的委實不多。
而府軍將士,則步態嚴整,雖然整體軍陣略有傾斜變化,總體上卻是幾乎保持着衝擊之前的陣形,幾乎毫無變化。
而他們頭頂矟尖,身後陽光照映,整支軍隊猶如從佛國中走出的天人一般,趁霞光而下,駕霹靂而來,兩邊擊鼓不停,僅從氣勢上來說,府軍更有正規軍的樣子,已經將海盜給壓了下去了。
“壯哉。”徐子先內心現代人的靈魂似乎在漸漸遠去,大戰將起,一會就是血肉橫飛,他不僅沒有感覺害怕或有異樣情緒,反而感覺相當的興奮。
武人在戰場上的榮譽感,還有一定的嗜殺的感覺,府軍嚴陣的陣列,更添了幾分勝利在望的期盼。
感慨一聲之後,徐子先對身邊的張虎臣道:“我在這裡要言,武人最好的下場和歸宿,不是纏綿病榻,在親人的淚水中離開人世,而是與強敵廝殺戰場,渾身被創浴血而死,這樣纔不負平生。”
張虎臣沉聲道:“君侯不是武人。”
徐子先微微一笑,知道是自己失言,擺手道:“東藩府軍越強,我上陣的機會就越少了,可能過幾年就再也沒有機會衝鋒陷陣。諸君,勉力而行吧。”
……
這時雙方似是不約而同,同時開始射箭了。
箭矢太密集了,以致於遮蔽天空,有不少海盜缺乏約束,情不自禁的擡頭來看,接着就被狂風暴雨般的箭矢給射翻在地。
南安府軍拋射用的是重箭,由於平時就重視將士弓力的訓練,合格的府軍弓手,不一定要有多準,準是一個考覈標準,但第一標準還是弓力。
軍中四弓,步弓就是要臂力和腰力來配合,沒有力氣,說什麼也是枉然。
十個力,在後世是一百五十多磅的強弓,一般的弓箭社根本沒有幾個人能拉開。在此時的軍人卻是最基本的標準,拉不開十弓力,還是放棄做弓手的打算罷。
事實上也沒有幾個人拉不開,軍中練力,包括南安侯在內都是用弓力來衡量勁力標準,也用弓力來鍛鍊臂和胸,腰等部位,徐子先每天早晨都要拉弓過百次,直至大汗淋漓乃止,很多大將亦是如此,拉弓比後世鍛鍊的幾個動作都要更加鍛鍊更多的肌肉組羣,算是一舉多得的好辦法。
雙方的弓手俱在百步之內開始射箭,南安府軍的弓力明顯更勝一籌,拋射的俱是重箭,落在缺乏鎧甲保護的海盜羣中,頓時便是射翻了成片的人。
箭雨似乎無處不在,無處不斷,落在人的頭上,頓時將人射的原地一蹶,然後翻倒在地。
射在脖頸處,則鮮血涌出,人瞪眼捂脖倒下,也很快就死去了。
甚至有重箭落下,勁力太大,又用的是鏟子狀的箭頭,勁力太大,以致將中箭人的脖子射斷半邊,令人看了之後感覺駭然。
胸前,腹部,腿,臂,無處不可中箭,在暴風驟雨般的箭雨下,海盜們攻擊的浪頭也被遏止住了,他們向前的步伐明顯變慢了。
海盜弓手亦開始還擊,不過他們的弓力不足,拋射的速度也不快,但由於海盜人數太多,弓手的數量也遠在府軍之上,所以看起來聲勢不弱於南安府軍,由於對射時箭矢都在半空飛掠,常常有箭矢在半空相撞,然後一直落下地來。
戰場上很快就瀰漫着一股濃烈的血腥氣,鮮血浸潤到土地裡,然後再被一雙雙光腳或穿麻履草鞋的腳踩踏上去,地面變得泥濘不堪,血腥氣和泥土的腥氣混雜起來,令人感覺很想嘔吐。
塵土更是揚起來了,海邊常起大風,加上雨量充足,原本塵土並不算多,但幾萬人雲集在這麼一片戰場上,無數人踩踏着地面,塵土還是不停的漂浮而起,整個兩邊的軍陣,都籠罩在淺黃色的塵土之中了。
頭目們穿着甲向前,身邊不停的有“篤篤”的聲響,接着便是慘叫聲。
進入八十步前後時,神臂弓也擊發了,啪啪的聲響加上勁箭掠空,給人的感覺異常恐怖。
神臂弓其實能更早擊發,它的射程遠過弓箭,不過徐子先以爲近距離勁箭射擊,可以帶來更恐怖的殺傷,而且出其不意。
果然,在神臂弓一輪齊射中就翻倒了幾十人,多半是勁箭入體,不是重傷就是死亡,對弓箭的射殺來說,神臂弓果然是比普通的弓箭要恐怖的多了。
到這個距離,甚至能看的清楚海盜們的臉龐了。他們的臉龐多半是驚駭和扭曲的,這些人搶掠百姓或是在南洋活動時,很少能遇着這樣陣而後戰的場面。
他們只是懷着殺戮和搶掠的心思,又感覺對面的軍隊人數不多,這才士氣高昂,至得箭雨落下,在陣前已經有了不少伏屍之時,海盜們不覺膽戰心驚,相互語道:“這股魏人悍勇,我等怕是並不易擊敗他們。”
海盜士氣略沮,並且被射死很多,地面上的屍體被不停的拽開,以免影響大隊行動,拖屍之時,海盜們時不時的發出沮喪的叫喊聲,顯然是沒有想到,在弓箭之下就死了這麼多人。
而南安府軍雖然鎧甲也未齊備,但配置銳陣時是靠的越近的有甲,在後方的是綿甲或皮甲,或是無甲可穿。
排頭的銳士,皆披重甲,身後的將士也多半有甲,戴盔。
當海盜射箭之時,衆人將頭低下,用頭盔的帽檐和身上的鐵甲擋箭,箭矢落在身上,發出噹噹聲響,直接滑落在地了,也有少數人被透穿鐵甲縫隙,爲箭矢透體而入,但箭矢勁力衰弱,帶來的傷害並不算大。
而海盜們弓力不足,待他們將箭矢延伸及遠時,大量的府軍將士擺動長矟,用矟尖把射速不快的箭矢直接給拍飛了。
盧文洛不停的揮舞盾牌,他感覺身體勁力還很充足,箭矢對他的威脅極小,只有正面勁箭而至時,他會用盾牌拍飛,或是橫在胸前,人縮在盾牌之後,用盾牌擋住大半的威脅。
此時大軍推進到五六十步左右,雙方的步伐都放慢了,這麼近的距離,彼此都看的很清楚了,而府軍的左右兩側,海盜們逐漸從側翼凸前,有將整個府軍陣列包圍的態勢。
這麼近的距離,雙方弓手還在不停的放箭,箭矢威力更大,更加密集,被射中的人也越來越多,陣列前不停的有人倒下,發出悶哼或痛苦的叫喊聲。
盧文洛滿頭大汗,稍微停了一陣滴落到腳下的汗水不停,顯現出明顯的水漬。
在這種時刻,所有人都心無雜念,只想着破眼前之敵了。
在陣前怯懦,轉身逃走不僅要面臨敵人的追斬殺戮,而且事後也不得逃脫軍法的懲罰,軍隊原本就是暴力的組織,南安侯治軍並沒有用多少斬刑和肉刑來震懾將士,而執法極嚴,沒有寬貸的可能。
只要有人敢在陣前轉身還顧,隊主即刻可以將其斬首,就算隊官不斬,逃往陣後,亦有執軍法的鎮撫官負責處置,就算僥倖活到戰後,也斷無被寬恕之可能,定被斬首不饒。
且自身斬首,家人亦被連累,所以哪怕身處白刃如林,眼前羣敵如野獸,落矢如雨的戰場上,隨時都有可能被箭矢射中而殞命,盧文洛也是並無雜念,只有持盾攜刀,繼續向前。
更多的箭頭都是如盧文洛般的勇士,甚至有一些箭頭是由哨官,都頭來擔任。
這些人俱是身披鐵甲或多重甲衣,身強體壯,不以鎧甲負重爲苦,至得五十步內,雙方步伐減慢,緩步向前,彼此瞪眼而視,甚至呼氣喘氣之聲可聞,而戰場上的腥臭味道也裹挾着所有人,令人感覺不適,同時涌起嗜血的慾望。
到抵得十步左右距離時,府軍尖頭鋒銳依舊,而羣盜已經氣沮,他們也是第一次遭遇這樣猛烈的箭雨。
在這時府軍弓手隨大軍前行,並未停滯,他們站在府軍三角陣列的兩翼,仍用弓箭平射,這時用的是輕箭,挽弓平射,箭矢射的又快又急,中人心腹處則必死,諸盜膽寒。
更叫羣盜害怕的是神臂弓,箭矢短而勁力奇大,中人則透體而出,甚至能射傷其身後之人,帶着碎肉,內臟,血雨向前,令人毛骨悚然。
海盜遇到的還不是極盛時的大魏禁軍,若極盛的大魏府軍打這一仗,幾千人也足夠了,諸軍皆披重甲,持盾甲士和長矟手在前,大量的神臂弓在後,還有蹶張弩,腰弩,牀弩於後,萬箭齊發,象海盜這種個人武勇強悍,但陣列不得法,缺乏鐵甲和盾牌的類似北方雜胡,尚沒有雜胡戰馬輕捷特色的軍隊,數輪齊射,加上牀弩如鐵矛般的長箭射穿其陣,幾輪過後,海盜們就會崩潰了。
腳步雖緩,但距離也是極爲相近了。
南安侯大旗立於陣後,第一軍,第二軍的軍旗隨大軍前行,吳畏三被臨陣委任爲護旗軍使,他率一哨兵馬護衛大旗,緩緩向前移。
因爲看到海盜陣列被射的犬牙交錯,潰亂異常,吳畏三不覺扼腕嘆息,輕聲道:“若以方陣待敵,兩翼不停齊射,將南北堡的幾架牀弩移至陣前,未嘗不能以弓箭破敵。君侯太過自忖,總願意肉搏之法破敵,太輕敵了。”
吳畏三說話的聲音很小,亦未敢叫旁人聽到。說了一句之後,他因爲騎在馬上,又處高坡,可以看到金抱一在陣列一側,另外一側突前的地方是秦東陽。
葛家兄弟,林存信,李星五等人,俱在陣中。
再看右側裡許外,是五百多騎的騎兵,擺開成十餘人一列的騎陣,騎營都統制張虎臣的大旗豎在第一排,張虎臣亦在頭排,而披着重甲的南安侯徐子先,亦在列陣前列。
吳畏三看的心馳神搖,握着腰間刀柄的右手亦是出汗不已,他雖感覺方陣破敵更穩妥,但身爲武人,看到眼前銳陣突前,騎營備戰的景像,仍然感覺激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