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七前後,陳篤竹得到了相當明確的信息,東藩那邊的儲鹽超過了三萬石,堆積如山。
按大魏官鹽四十文一斤的價格,東藩鹽也完全配的上。
一樣的細密潔白,甚至比官鹽猶有過之。
畢竟大魏的吏治開始崩盤,從轉運使到鹽倉大使都在上下其手,官鹽不僅價格越來越高,質量也是一步步的開始下跌。
東藩鹽價的包銷價是十六文一斤,零售價是十八到二十文一斤,低於官鹽一倍還多,比有的私鹽價格還要略低一些。
這是一種傾銷策略,新的鹽出現,迅速打開銷路,擠掉原本的私鹽市場,在最短時間內把大量的私鹽市場給搶下來。
官鹽當然也會受影響,南安侯府那邊已經定下策略,儘可能的在鄉鎮村莊出售,大批量的分銷給小商人,很多地方原本就不是官鹽的受衆羣,就算買鹽也是買私鹽或黑粗鹽,這樣對官鹽的影響會減弱減低。
鹽稅不可能不受影響,但在朝廷層面也就是幾十萬貫到百萬貫左右的減收,還在能容忍的範圍之內。
一億多貫的收入,減低幾十萬貫或百萬貫的收入,安撫的是徐子先這樣的一方國侯重鎮,這筆帳兩府還是算的過來。
在幾個路隨便找個名目開徵幾樣雜稅,把酒醋錢加徵幾文一斤,這虧空也就彌補回來了。
這麼多年一直是這麼做的,從來沒有例外。
而且隨着北伐的進行,天子的封樁庫也如冰雪般在消融,崇德皇帝一直生活儉樸,這麼多年來一直在把貢入大內的錢財貢物收藏起來,準備用在北伐的大事上。
從這一層面來說,崇德天子的私德甩開成宗皇帝一百條街。
但北伐的用度肯定是封樁庫負擔不起的,更進一步的大規模的加稅勢在必行,引起動盪,不滿,乃至羣盜並起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在這種都面下,鹽稅上的小小波動,根本不會被中樞看的太重。
陳篤竹對此都面有着清楚的認識,他是昌文侯府的疏宗,也就是說在公中獲得的錢糧支持是相當有限的。
昌文侯府當然有公田,有祠堂,有族學,最疏遠的族人也能獲得免費教育,侯府會幫着下葬那些貧窮的族人,不至於叫族人被放在義莊裡無處安葬。而且有公田,那些老弱和孤兒都會被奉養,貧困家庭會得到公田的幫助。
但要想出人頭地,無非就是在族學裡讀書,只有讀書纔是最好的出路。
如果讀不出書,而又聰慧過人,那就是幫宗族奔走忙碌這一條路可走了。
三十年來陳篤竹奔行大江南北,行走了幾百個軍州,所行所見至今,他深感大魏已經是積重難返。
多日前他和昌文侯陳篤敬會面密談的時候,對方也是證實了他的這個見解和看法。
大魏風雨飄搖已經好幾十年,但有多難的關口都能闖過來,似乎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事情發生,但能在蛛絲馬跡之下發覺那顆朽木快要支撐不住,這纔是陳篤竹這一類人存在的意義。 ▲ttkan ▲c o
況且他也不光是掌管昌文侯府對外生意買賣的事,事實上和本路士紳的交往聯繫,兩浙,江南的官紳和大豪商之間的聯絡,亦是陳篤竹在主持。
在此之前,昌文侯府和南安侯府在福建路的利益一致,兩家是姻親和生意合夥人。
但在北伐之後,都面演化之後該如何處理兩家的關係,另外還有怎麼影響那些遍佈各路的官紳商人勢力,這纔是陳篤敬和陳篤竹等人要考慮的事情。
“竹兄來的早。”林養先從一頂二人擡的小轎上下來,他腰腿不好,不能騎馬,就算坐轎子下來之後也是一直不停的在捶打自己的腰眼。
“只能坐大哨船了。”陳篤竹笑着指一指眼前的小型帆船,說道:“好在這船很快,很快就能到澎湖。”
兩人相視一笑,都是感覺這個安排很妙,事實上,他們都急不可待了。
大哨船長十米,寬三米,要是在江上或是沿岸,帶上三五十人也不在話下,原本就是廂軍用來巡防哨探用的小船,船有單桅或雙桅,前桅稍許前斜,升降帆索很快,吃風很快,船體輕,有四槳一櫓配合,在岸邊划動,藉助風力,船行如飛。
從福州出發而不是從漳州,海程稍遠一些,但坐着小哨船出發,半天都不要就可抵澎湖,一天時間足以抵東藩。
兩人上船之後,發覺船下還有十來個工匠,衆多工匠知道這兩位是老爺,都是站起身來行禮。
“爾等去東藩何事?”陳篤竹擺了擺手,示意衆人坐好,這時船身震動,已經起錨出發。
“我等去東藩去營造工廠。”一個工匠叉着手道:“那邊在河邊水流邊建工廠,匠人不夠用的。”
“窯夫、冶夫、瓦匠、石匠、鐵匠、木匠,木匠分水、旱木匠,又有高木匠、低木匠,大作、小作之分,皆可,我等有瓦匠,有高木匠,大作,低木匠,那邊都是開了四貫錢一個月的工錢,算來比在家沒多賺多少,但東藩島上不對匠人收稅,是以小人們都願意過來。”
一個高手匠人,特別是高木匠,水木匠,還有鐵匠,一個月賺五六貫錢都是相當正常的事情,畢竟他們每天都要攬活做,相當辛苦,而且有着高超的手藝。
大魏又沒有如明朝那樣把匠人弄成世襲的匠戶,世代相襲,把匠人當國企工人看待也沒錯,但缺乏物質激勵,所以明朝匠戶,特別是軍匠都生活的相當悽慘。
而大魏的工匠都是僱傭制度,哪怕是官府,只要不是服徭役,官府的工程也一樣要花錢僱傭工匠,不能強徵。
清朝時的情形就是比明朝還要過份的多,乾隆年間英使團到達浙江沿海後,因爲不熟悉中國航線,英國人請求當地總兵幫他們找一個領航員。總兵痛快地應答了,而英國人卻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總兵強迫百姓引路。
總兵的辦法是派出士兵,把所有從海路去過天津的百姓都找來。
使團成員巴羅說:“他們派出的兵丁很快就帶回了一羣人。他們是我平生所見神情最悲慘的傢伙了,一個個雙膝跪地,接受詢問。他們徒勞地哀告道,離家遠行會壞了他們的生意,給妻子兒女和家庭帶來痛苦,總兵不爲所動,命令他們一小時後準備妥當。”
而在眼前,小哨船上的工匠們,他們雖然談論起沉重的賦稅時也感覺不滿,甚至對朝廷都失去了信心,甚至對官家也不再那麼尊敬。
但他們是自得的,自尊和自信的。
他們相信自己的手藝能養活自己和家小,他們確定自己被需要,也不是在操持什麼賤業。
更不可能會有一個武將隨意一指,一羣如狼似虎的官兵過來將他們抓走,連飯錢和路費都不給,就叫他們當幾百裡上千裡的縴夫,或是嚮導。
這在大魏是不可能的事。
在漢,唐,宋,在華夏王朝的正常時期,而不是作死的末世,不需要是盛世,只是普通的時候,比如唐高宗時期,中宗,睿宗,或是明朝的英宗,憲宗時期,服徭役要有手續,要考慮到細民百姓的生活,農忙時不徵,農閒時纔會徵調徭役。
工匠服役要有時限,不能無止境的徵發徭役,要體恤民力。
一切都要有規矩,官員不能爲所欲爲。
當然最好的王朝也會有黑暗面,也會令人厭惡,當有人忍受不下去時會舉起義旗,再來一次王朝更迭。
眼前這些工匠,他們就飽含着期望,輕一點的賦稅,更好的待遇,更高的收入,能使妻兒過的更好。
這是一個正常的國度,儘管它在生病,肌裡腐爛,變得不再那麼友好,不那麼富足,很多人生活的很辛苦,甚至是痛苦。
但它還是一個正常的國度,它沒有把百姓當奴隸的想法和理論支持,士大夫們有自己的想法和操守,天子想扶持自己的親信與兩府對抗,配合的文官都並不多。
大家很喜歡功名富貴,但也要講一講規則和名譽,徹底的把自己當奴僕,把皇帝當成親爹來伺候,這實在是辦不到的事。
小哨船出了港口,飛速向前,猶如飛魚船在海面上飛掠而過,剪開浪花,不斷向前。
“午前至澎湖,停船一刻,搭幾個人上船。”船行至午前,哨船的船長對衆人道:“兩位老爺和諸位匠人都是去東藩,澎湖有幾位老人家也是去東藩,我們過來時經過澎湖,已經說好了去帶他們。”
“無妨。”林養先倚在船幫上,浪花時不時的涌到船身裡來,將他袍服都打溼了,不過身爲常出外的人,對這些事早就習慣了,當下只是含笑道:“小事情,我們也知道這小船是南安侯府的船,你們都是水師將士,辛苦諸位了,回頭到東藩,給你們些酒錢去喝酒。”
“多謝。”船長笑着一抱拳,說道:“按咱們南安侯府的規矩不能收兩位老爺的錢,到了東藩,可以請岸上的人幫着帶路,或是僱傭車馬騾驢,島上開發出來的面積也不小了,也有商人辦了腳行車行,放心,咱們南安的規矩大,那些車伕腳伕不敢亂來。”
船長確實是個軍人,林養先和陳篤竹都注意到對方身上一襲藍色的武袍,衣袍裁剪的很合體,顯露出腰身,不象普通的大魏百姓,就是將一塊布裁剪出幾個洞,往頭部一罩就算是袍服了。
就算是士人老爺們的袍服,也是沒有什麼真正的裁剪,無非就是講究布料。
眼前這些水師官兵雖然不是寬袍大袖,衣料也是最普通的粗布,無非是更加厚實,但裁剪的相當好,林,陳二人不懂,這是設計的功勞。
合體的衣袍,袖子都有銅釦固定,腰間有革帶束緊,長袍至膝前,下身長褲,騎兵和軍官是馬褲,軍官們是長靴,士兵們是短靴,在海上則穿麻履,因爲不容易滑倒。
眼前這些水師官兵,着裝利落,漂亮,說話得體,臉上和身上都透露出一種相當樂觀,沉穩,健康的感覺。
林養先年過五十,他想了想,似乎自己少年時的大魏禁軍,差不多也是眼前這些軍人的感覺。
大魏禁軍也很不錯,待遇很高,赤紅的軍服也很漂亮,幾百個禁軍聚集在一起時,宛若聚攏的紅雲。
薪餉高,待遇不差,家小都能被養活的不錯,加上四處太平,禁軍的地位並不低,大魏從來沒有過重文輕武,更從來沒有把軍人將成囚犯,那種在軍人臉上刺配的做法在唐末有不少節度使做過,大魏太祖直接廢除了此法,只有良家子纔有資格入禁軍,身高,體貌,還得加上無犯罪紀錄。
曾經的驕傲和光榮已經不復存在,林養先神色有些複雜,一個人的經歷決定了他的思維方式和情感方向,不管南安侯府的府軍怎麼精銳和有着蓬勃生氣,林養先還是寧願眼前的是大魏禁軍。
少年時記憶裡的大魏禁軍,強大的軍隊,英明愛民的官家,運作良好的朝廷,馭民愛民的官員,興旺的工商貿易和富裕滿足的百姓。
晚上天黑時,城鎮和鄉村到處也有燈光,婦人們帶孩子,男子們臉上長着肉,眼中是高興的光芒,三五成羣聚集在一起,到集鎮和村莊的小酒館要上幾個菜,三五人喝酒吹牛,藉此卸下滿身的疲憊。
那時候城市裡有運作良好的養濟院,漏澤園,濟慈院,慈幼都,鰥寡孤獨俱有所養,無有流民饑民和無人奉養的老人,孩童。
林養先閉上了眼睛,將身體輕輕倚在船身上,小哨船晃動着,繼續乘風破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