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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柱濃煙自南皮城牆上衝天而起,在空曠的滄州平原上格外顯現。
魏博小校望着天際處陡然出現的滾滾濃煙,驚疑不定的停下了腳步,他向後一擡手,身後的大隊民夫也隨即停頓下來,百輛大車頓時在官道上擁擠不堪。
押送輜重的數十魏博軍卒都緊張的看着濃煙升起的方向,有的從腰間拔刀,有的從背上摘弓,有的從車上取槍。
這柱濃煙來自南皮方向,意味着南皮遭遇了敵襲,既是警示,也是求援。
不是一直說前方通暢麼?不是說盧龍軍無力麼?不是說滄州空虛麼?怎麼會突兀之間便升起了濃煙?而且依照煙柱的濃厚程度,可以初步判定,南皮縣城遭受的敵襲相當猛烈,情況非常危急!
魏博小校猶疑片刻便做出了決定,他命令民夫們將大車集結成陣,並且吩咐護衛中僅有的兩名騎兵向南皮方向查探。
民夫們快速的將大車推到一起,準備在官道上佈置一個臨時的陣壘。同時,兩名騎兵飛躍上馬,向南皮方向馳去。
可惜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大車還沒有佈置到位,正是一片忙亂之際,遠處已經傳來戰馬隆隆的蹄聲。馬蹄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密,許多民夫聽到馬蹄聲後都慌亂得手足無措,他們相顧駭然,停下了忙碌,臉色蒼白的向四周張望。許多人想要立刻逃跑,卻不知道應該逃向何方,似乎天地間都是震耳的馬蹄聲。
兩名騎兵剛剛馳出一里多地,便又倉惶逃了回來。口中大呼:“騎兵!盧龍騎兵!”
呼聲未必,車隊的左前方和右前方便同時涌現出大隊騎兵的身影。
魏博小校連打腳踢的催促民夫們搬動車輛佈置壁壘,卻哪裡指揮得動,幾個身強力健的青壯率先拔腳向後逃跑,繼而引發了車隊的崩潰,魏博小校在人流中聲嘶力竭的喝罵,卻沒有人理睬他。
盧龍騎兵很快就從兩個方向席捲上來,在廢棄的田野間蔓延而至,如潮水般將車隊吞沒,幾十個魏博軍頃刻間便被這股巨大的力量擊碎。毫無抵抗之力。盧龍騎兵又分出幾支騎隊,遠遠兜了開去,將逃跑的數百民夫驅趕回來。
這些騎兵俱是土黃色襯服,外配輕甲,一水的漆亮皮盔,標準的盧龍軍騎兵制服。但如果仔細看其形貌,卻是關外胡人。
領頭的騎將被一羣騎兵簇擁着緩緩來到車隊前,身後騎兵打着一面戰旗,上書“懷約聯軍馬廂叄營耶律”。正是契丹耶律部的阿保機,他麾下是擴軍後新編的第三騎兵營千名騎兵,軍中又稱“耶律營”。
阿保機起初被送到白狼山軍校高級班接受培訓,兩個月後又被轉入新一期高級指揮班。成爲和李承約、王思同、高行珪、高行周等老對手一起培訓的學員,軍校中通稱“同學”。過去戰場上你死我活的敵人,卻不得不在同一口鍋裡吃飯、在同一間房裡睡覺、在同一個屋檐下學習、在同一個隊列中訓練,這種感覺相當奇特。
又經歷了三個月的新一期高級培訓後。阿保機意外的得到了任命,據說是節度使李誠中親自點名,讓他出任耶律營的指揮。本來已經做好培訓完成後便返回部族。當一個窩窩囊囊貴族的阿保機沒有想到自己竟然還有領兵的機會,於是稀裡糊塗的入了關,來到位於武清的聯軍駐地,稀裡糊塗的當了一千騎兵的頭領。
耶律營的兵員都來自耶律部,上上下下都是部族的部民,其中的骨幹力量還出自阿保機原來麾下的撻馬侍從。這種人員配置讓阿保機感到的不是親切和熟悉,反而令他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他領兵的初期,一直心存疑問,這是威信可汗對他的試探嗎?難道威信可汗就真的那麼信任自己嗎?
隨着日子的一天天過去,阿保機的疑慮漸漸消除了。在一次次領兵訓練中,在一次次實兵演習中,結合學自白狼山軍校的知識,他終於打消了最初還抱有的一絲僥倖心理,不得不無奈的承認,就算是他想帶領這支軍隊再次起事,也完全沒有成功的可能性。
部下們還是那些熟悉的部下,但聯繫上下和溝通左右的渠道和體系卻發生了根本改變。他雖然在這支騎兵營中仍舊是頭領,但那種一言九鼎的日子卻早已離他遠去。作戰需要計劃,出戰需要軍令,訓練有人管理,執行軍法不是他的職責,發放獎賞跟他沒有關係,甚至連提拔軍官都並不由他說了算。
營中有教化,有參軍,有押衙,有經歷,各管一攤,各負其責。他也許能夠對這些軍官們施加影響,對軍隊的整體行爲進行指導,但這些影響和指導的前提,都不能摻雜私心,一旦有了私心,營中的軍官們可以立刻反駁他、勸諫他,如果他的命令與軍法和條令相沖突,軍官們甚至可以拒絕執行,而他卻拿這些軍官們毫無辦法。
當然,並不是說阿保機就無法對部下施加影響,他的影響還是很大的,在條令允許的範圍內,他可以做出很多影響軍隊戰鬥力、影響士兵前程的選擇。但阿保機同時發現,他最不能影響的是他自己,面對自己的晉升和前程,他永遠無法選擇,在整個體系中,他顯得那麼渺小和無力。
所以他終於意識到,並不是威信可汗試探他,威信可汗根本沒有必要去試探誰;也不是威信可汗信任自己,威信可汗真正信任的,是這麼一個奇特的組織框架和制度。
阿保機並不知道,李誠中曾經就這個問題和馮道進行過探討,他當時說過的一句話被馮道至今牢記於心,這句話是我們要建立的是一套組織制度,以保證在組織中的每一個人都可以影響和選擇到他的下級,但同時對於自己,卻不能影響和選擇;如果他對下級失去了影響力和選擇權,或者他能夠影響和選擇自己的前途,那麼這套組織架構就失敗了。
整支部隊在這個奇特的框架和制度內自行運轉,耶律營內部,耶律營和聯軍馬廂,耶律營和其他各廂,都溝通聯繫得很好,缺了誰都可以,但似乎又缺了誰都不可以。
阿保機悲哀的發現,耶律營就像一架嚴密的器械,營中的每個人包括他這個指揮,都是器械裡的一個部分,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力量的牽引下,向着一個未知的方向前進,而他自己,則對此束手無策,被牽引、被推動,同樣停不下來。
身處這樣一個體系之中,阿保機的內心很矛盾,他覺得自己的軍事才華和戰略眼光得不到充分的施展。當然,並不是說完全不能施展,他在作戰和訓練上還是有很大發言權的,可這種發言權卻有許多掣肘和阻礙,不能痛快淋漓的展現出來。
他曾經對同樣身居一營指揮的阿平訴苦,說這樣的軍隊是一個埋沒將才的軍隊,在這樣的軍隊中,註定是很難出現名將的。
阿平對此表示贊同,但阿平同時也說,這支軍隊也許不會造就真正的名將,但同樣不會出現庸將。按部就班和循規蹈矩是這支軍隊的特色,在這種制度的推動下,任何人在戰場上都不會出現重大失誤。以這種特點而言,也許名將只能出現在非領兵的職位上,也就是那個架構龐大的軍事參謀總署。他對此相當篤定的說,依靠紙筆計算而出名將的時代來臨了!
阿保機對阿平的話感到很泄氣,因爲他發現,阿平的話是對的。在他身邊就有一個很好的例子可以證實阿平的話懷約聯軍馬廂指揮使高明薰,這位過去屢戰屢敗的庸人,如今是他和阿平的上司,他們兩個雖然都不服氣,但卻不得不承認,在高明薰的指揮下,馬廂在訓練和演習中的表現雖然沒有什麼太過出彩的地方,卻也很少有什麼錯誤和疏漏。
比如這一次,能夠準確的伏擊和堵截住這支魏博軍的輜重車隊,就是在高明薰的指揮下完成的。當然,阿保機清楚,這樣的指揮水平,或許隨便換一個人,只要放到馬廂指揮使的那個位置上,或許都能達成。
阿保機掃了一眼車隊和俘虜,讓士兵詢問了俘虜幾個問題,然後召喚營中虞侯,讓他向馬廂指揮使通報戰果:“作戰目標已經完成,通報高指揮使,耶律營準備按計劃向東南方向張開,繼續掃蕩和清楚魏博軍。同時提請高指揮使注意南皮方向的狼煙。”
南皮城牆上升起狼煙屬於突發情況,事先馬廂指揮部並沒有估計到這一情況的發生,在地勢平坦的滄州平原上,很有可能會傳得很遠。阿保機想要提醒高明薰的是,南皮升起了狼煙,饒安也許會採取同樣的舉動。或許皇甫峻部看不到南皮的狼煙,但對饒安方向的狼煙,卻一定能夠發現。
阿保機的擔憂很正確,但他其實不用憂慮的,因爲此刻的饒安,已經被突如而至的懷約聯軍佔據了。重新拿回饒安的是懷約聯軍歩廂的軍卒,營指揮是阿平,所部爲聯軍歩廂第四營,軍中通稱“述律營”。
阿平在饒安城頭看到了西方隱約升起的煙柱,笑了笑,向部下道:“還好咱們攻打及時,如果饒安也點起了狼煙,皇甫峻就該跑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