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國左領軍衛中郎將高明安聞得軍士來報,有大唐使者叩城,不免好生奇怪。在他有生以來的二十餘年裡,從來沒有聽說過大唐使者前來渤海的事情,有的只是渤海使者年復一年去大唐的朝貢使團。而且自奚人、契丹人相繼隔斷營州道後,這些朝貢使團都是乘海船從海對面的登州上岸,幾乎沒有從正州陸路往長安去過。只有前幾年鴻臚寺卿、王弟大封裔曾經率領使團走過營州道,路過正州。
當年先王大玄錫駕崩,新王大瑋瑎繼位,依渤海國例,是必須得到大唐天子封詔纔算名正言順的,沒有大唐頒賜的“渤海郡王”封號及“忽汗州都督”官職,就只能算個“權知國務”——沒名沒分的國主,也得不到渤海臣民的擁護和認可。沒辦法,誰讓渤海國既是藩國,又是事實上的大唐羈縻州呢?大封裔當時就是爲了求取這份詔書纔去的長安。
那會兒高明安還只是左領軍衛錄事參軍,年輕位卑,只在接待酒宴上見過這位王弟,而且隔得遠遠的,沒有上去致酒問候的機會。不過也正是那一場酒宴,年輕的高明安對大唐和渤海國之間的臣屬關係有了更深的印象,所以聽說有唐使前來後,不敢多有怠慢,連忙上了正州的城頭,趴在垛口處向下張望。
只見城下十駕大車,數十騎者,大多是行商及隨從穿扮,只正中簇擁着一個年輕人,貂皮錦裘。似有幾分華貴之氣。他心中好生納悶,既無兵員又無旌節旗號,看上去倒像個行商旅團,哪有使者的樣子?而且這爲首的年輕人依稀中有些面熟。卻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如今兵荒馬亂的年月,正州是一線對敵之所,每日只開兩個時辰,此刻早已關閉,他也不敢隨便放人,便在城頭高聲問道:“下面可是唐使?現在城門已閉,不好隨便開城,還請貴使將文書送上來。驗過之後纔好開門迎候。”說完,命人將吊籃墜至城下。
他在打量高明博,高明博也同樣在打量他,他認不出高明博的身份。高明博卻已經認出他來了,不禁一笑,道:“明安二兄,弟是明博!弟回來了,二兄速將門打開罷。”
高明安一愣。再仔細觀瞧,忽然想起來,這不是二叔家的九郎高明博麼!難怪他一時看不出來,高家子弟衆多。高明博又是庶出,幼時家中敘禮。高明博都登不得檯面,哪像他這個大伯家的嫡子。處處都是人前人後風光無限。
高明安認出高明博後,心中卻是一緊,聽說這位庶弟被髮到燕郡去打理族中營生,後來燕郡被契丹人佔據,料想這位庶弟也多半沒什麼好結局,怎麼今天忽然冒出來了,還自稱唐使!
他在城頭一猶豫,高明博還以爲他仍舊沒認出自己來,又是無奈一笑。他倒也理解對方,族中那麼多子弟,自己這麼個庶出的,向來都是籍籍無名之輩,認不出也很正常。當下取出營州長史府頒發的商隊總辦和營州軍總部虞候司統戰處從事的兩份證明文書,讓隨從送到籃子裡。
高明安等籃子拉上來後,取過兩份文書細瞧,看模樣似乎是真的,心中更是躊躇,想了半天,還是一咬牙:“開門!”
城門開啓,高明安親自迎了出來,面子上格外親熱:“果然是九郎!適才隔得遠,沒有認清,還望九郎莫怪。對了,九郎不是在燕郡麼,怎的今日回來了?”
高明博道:“原本是在燕郡的,後來契丹人攻破燕郡,弟便逃至了柳城,在營州長史府謀了個差事,所幸得上官器重,倒也混了個出身,有了官身。”說着,不免就是一陣感嘆,其中卻也不乏炫耀之意。
高明安忙問究竟,高明博便將一應經過一一道來,只不過其中隱瞞了很多不爲外人道的事情。高明安就在城門口聽完了高明博的敘述,這才鬆了口氣——看來這位庶弟尚不知家中內情,只是不知怎的竟然走了狗屎運,成了大唐的官員,也算是好命!戒心即去,以眼神示意左右軍士不可妄動,這才終於上前,挽着高明博的臂膀一起入城。
他一邊盤算着如何應對,一邊好奇的問着高明博關於燕郡、柳城等地的情形,說話間便將高明博引入府衙,擺酒款待。宴席間,高明安還將同在正州領軍的高明翔叫出來陪酒,高明翔也是高明博大伯一系的年輕子侄,算得他的堂弟,見面之後又是一番親熱。
自從燕郡、懷遠軍城被契丹人攻佔後,渤海國徹底退出了營州,就連遼東的幾座大城都不要了,自然對現在營州的狀況不甚清楚。高明博便將這一年來營州軍的態勢講述一遍,說到李誠中收復柳城、燕郡和懷遠軍城時,高明安和高明翔都聽得咋舌不已。他二人可是真刀真槍和契丹人交過仗的,對契丹兵的威勢深有體會,沒想到現在大唐恢復了對關外的用兵,而且唐軍還如此能打,不禁心下又是歡喜又是忐忑。歡喜的是契丹人終於吃了癟,想必對渤海國的劫掠和侵擾會減輕許多;忐忑的是唐軍居然又向關外出手了,這豈不是與朱大相的治國之策有所牴觸?
當夜,高明博醉了,不管幼時大伯一系如何對自己不好,無論自己當年被髮配至燕郡過程中大伯是否起了主要作用,高明博都不打算深究了。畢竟都是一家人,自己如今也算是有了不小的成就,高氏豪門總要承認自己了吧!所以,他喝得很多,在兩個族兄面前着實痛飲了一番。
回家的感覺真好,所以高明博睡得很踏實,可他睡得自在,高明安和高明翔兩兄弟就不是那麼自在了。
“二兄,如何是好?沒想到老九成了大唐的使者,若是等他去了西京,就不可收拾了!”高明翔急道。
“那你覺得該怎麼辦?阻攔他去西京?人家現在是大唐的官身,奉的是營州長史府之命,怎好攔阻?”高明安皺眉。
“他是營州方面來的,並不是青州。弟之前問過趙錄事,咱們渤海國不受營州轄制,咱們尊的是平盧節度王師範,這是大唐朝廷頒下的定製!”高明翔酒宴之前曾經找過軍中趙錄事,趙錄事是位老學究,對律令體制都相當熟稔。
高明安想了想,還是搖頭:“老九奉命所來沒有別的事情,只是營州方面的通商總辦,據說只管行商接洽,這事跟咱們渤海國受哪裡節制沒有任何關係。”
高明翔道:“總之不能讓他去西京……”說着說着,又咬牙道:“乾脆就在此地做個乾淨!他從營州過來,一路兵荒馬亂、道途不靖……”
高明安猶豫半晌,終於還是道:“擅殺唐使,這可不是你我兄弟能夠承擔得起的重責!這些事情還是交由大人來決定吧。這樣,你……”他本想讓高明翔“陪同”高明博回西京,但見到自家兄弟臉上的狠狀,不免聯想到其爲人,終究還是不放心,乾脆道:“你坐鎮正州,好生看家,反正現在契丹人也沒什麼動靜,聽老九說他們被唐軍打破了膽子……爲兄親自押解他們去西京。至於如何處理,且看大人的意思,事情畢竟太大,還需他老人家拿主意方可。”
高明翔還想再勸,高明安卻始終不允,高明翔只得無奈嘆息。當夜,兩兄弟修書一封,急報西京高府。
第二天,等高明博醒來已是午時,高明安本想再勸他於正州多歇兩日,高明博卻歸鄉心切,急於上路,高明安便只得點了二百軍士一路同行。高明博見這位嫡兄親自護送自己回西京,以爲對方是看自己“唐使”的身份才如此厚待,不免又是一番唏噓感慨。
一路上高明安走走停停,故意拖延着行進的速度,高明博催促了幾次,只是不願快走。這下子,高明博已經開始警覺了。他的真實身份是營州軍調查統計局的密諜頭子,半年的事務歷練下來,眼力極好,一開始沒有發覺異樣,只不過是回到家鄉心情激盪而已,此刻卻回過神來了。
夜間歇宿於官道邊的驛站之時,經歷張小花悄悄來到高明博的房間。
“高從事,情況不太對勁。”張小花小聲道。他是從幽州投奔劉巴而來,之後便跟隨劉巴在營州軍行人處做事,是調查統計局中的老人,也是行動部門的精幹人員。此人在柳城事變中曾經意外暴露過行蹤,不過事後證實,這起意外與他無關,純屬盯梢對象於賴記憶力驚人所致。這次隨同前來渤海國,便是準備用他籌建西京情報站並出任情報站錄事一職。
“張經歷也看出來了?”高明博凝眉苦思,他的嗅覺極好,已經察覺到其中必有古怪,只是想不出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那個高郎將與其說是護送咱們,不如說監押更合適,某路上注意了,那些渤海軍士時刻盯着咱們的所有人,一直在防備着咱們。剛纔佈置守夜的時候,那幾個軍官都不許咱們的人出門,說是保證使團安全,實際上眼神不善!”
高明博點了點頭,但他想來想去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便只能吩咐張小花:“讓大夥都警醒些,每房都留人守夜,所有人睡覺的時候兵刃不許離手!”
張小花答應着下去佈置了,只留高明博一個人對着房中晃動的燭火苦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