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幽州眼巴巴趕赴營州從軍的趙家子弟被分別在小黑屋中各自關押了三天,其間除了有人送來三餐飯食外,一切都是在黑暗中度過,唯一的亮光來自木屋一側牆面上的窗口。窗口不大,兩隻手掌就能遮擋得嚴嚴實實,開在高過頭頂的地方,必須踮起腳尖才能看出去。
崔和從在酒樓上被綁直到現在被士兵扔進小黑屋裡,腦子一直在發懵,等到屁股落地,摔了個仰八叉後,才漸漸反應過來。今天的整個過程完全出乎他的想象之外,本來興致勃勃的趕到了營州,幻想着掌控錢糧大權,好好發一筆橫財,結果莫名其妙就被營州軍抓了,在長史府被當堂判了個杖責十棍,當時崔和嚇得都說不出話來。
好在趙橫的堅持讓弟兄們免於杖責,其後又被押到軍法處,判了個禁閉三日。等黒木屋關閉,只剩他自己一人時,他活動了活動手腳,被長時間綁縛的血脈稍稍恢復了知覺。
崔和藉着那扇小窗透進來的光亮看了看身處的環境,凌亂鋪在地上的乾草垛、四面光禿禿的木牆、悶熱的空氣,忍不住悲從中來,就想當場大哭一氣。抱着頭乾嚎了兩聲,呆坐在乾草垛上,崔和在木然中恍惚良久,才起身去看那小窗。
踮着腳尖向上湊了湊,透過小窗,他看到遠處是一片校場,校場上許多士兵正在列隊行進,時而向前,時而轉向,不時傳來士兵們的齊聲大吼。再觀察片刻,崔和猜測自己身處軍營之中,努力斜着眼睛往左右兩邊打量,看到一個個和自己所處之地大小相當的木屋,心裡明白自家兄弟恐怕都在這些木屋之中。
腳踝上的酸脹感襲來,崔和站不住了,回到草垛上坐下,聽着遠處傳來的一陣陣士兵呼喝聲,想起自己在幽州的錦衣玉食和飛揚跳脫,那些鬥雞走狗的快樂和青樓薄倖的風流彷彿雲煙一般消散,眼前只剩下狹小黑暗的空間和凌亂雜碎的乾草,不禁再次悲從中來。
乾嚎了兩聲,還是沒嚎出眼淚來,心中的悲涼卻抒發了不少。崔和想起當日自己去張宅催促李誠中到大將軍府聽訓的事情,心中暗恨,只覺此人異常可惡,當時表現得如此恭敬,此刻卻如此蠻橫,真是當面一套背地裡一套。崔和心中發狠,暗自思忖着出去後立刻趕回幽州,向大將軍告上一狀,定要此人當面跪地求饒不可!
想到氣憤處,他一拳砸在牆壁上,卻不想用力太過,自家手指關節處傳來火辣辣的劇痛。崔和疼得“唉喲”一聲,此刻眼淚終於忍不住流了出來。他想起對自己呵護倍至的孃親和關懷有加的姑姑,只覺委屈到了極點。
屋中無事,崔和只覺度日如年,除了自家胡思亂想外,竟沒有可以打發時間的事情,便只好踮着腳從小窗口往外看士兵們操練。嚴格說來,他的籌算能力在趙家子弟中是拔尖的,除了有一份天賦外,還得益於對關撲賭賽的愛好。崔和看着遠處操練的士兵,不由自主就開始點算每列每隊的人數,片刻之間便點算清楚——每列十人、共計百又十列。
點算好人數後,崔和又開始點算士兵們的行進步伐,這就毫無規則可言了,有些隊列行十數步便止,有些隊列行數十步方停。他發現一個很有趣的現象,這些士兵左腳和右腳的出步順序都很規則,先出左腳,纔出右腳,每列的士兵左右腳都十分統一。每當有士兵出腳順序出錯時,隊列都會立刻停止。出錯腳步的士兵會被軍官從隊列中叫出來接受處罰,或是雙手撐地欺負上下,或是單獨圍着校場跑圈。…,
崔和便開始替那些士兵着急:
“傻蛋,出錯了!先左腳!看吧,說了你不聽,挨罰了吧。”
“又錯了!真夠笨的!”
“步子壓慢點,走快了,哎呀,真是豬腦子!”
“明明是向左轉,你偏向右,左右不分麼?笨得可以!”
“哈哈,這次該跑圈去了吧?不少字唔,至少三圈!”
“咦……跑了五圈啊……”
小木屋中崔和的聲音獨自響着,他在用這種方式打發時間,到了後來,覺得似乎也很有趣。
夜晚的時候,崔和躺在乾草垛上,透過小窗看着夜空中閃爍的星河,在胡思亂想中逐漸睡去。等到天明的時候,他便迫不及待的趴着小窗,繼續開始觀看士兵們操練。
等到了第三天,他又覺得百無聊賴了,坐到乾草垛上發呆。這一天是最難熬的,他心裡忐忑不安的想着,不知道人家是不是真的能夠說話算話,把他從這該死的小木屋中放出去。一會兒在想出去後怎麼儘快回到幽州,離開這個鬼地方,他盤算着回到幽州後好好吃喝一頓,找家青樓發泄發泄心頭的邪火,唔,還要到大將軍面前狠狠告上一狀,讓李誠中吃不了兜着走。一會兒又想着人家要是不放他走,接着關下去該如何是好?他甚至考慮到李誠中將他們一行拉出去直接砍頭的可能,想到這裡時,渾身起了一層冷汗。他又安慰自己,李誠中不敢如此對待自己,自己可是趙大將軍外甥……
在反覆糾結中度過了最後一天,崔和被士兵從小木屋中提了出來,和他同時放出來的還有這次一起被關押的趙橫等人。趙橫苦着臉,兩眼無神,只是習慣性的挨個安撫了趙家子弟們幾句。武藝最好的趙原平也失去了向押解士兵們挑釁的興趣,沉默着跟隨前進,只是目光中仍然含有不服的意味。
趙家子弟們被押解到校場邊一處大木屋中,按照值星軍官的要求,並排坐在幾張條凳上。木屋中已經坐了幾十名士兵,這些人和趙家子弟們不同,俱都興高采烈的談論着。大部分都微笑的看向趙家子弟,眼神中說不出是熱絡還是譏諷。
崔和看見正前方搭了座一階高的木臺,木臺上擺放着桌案和幾張條凳。木臺後面的牆壁上懸掛着一面橫幅,上書“白狼山軍校一期開業典禮”。
忽聽值星軍官大喝一聲“起立”,條凳上端坐的數十名營州士兵“刷拉拉”整齊起身,目不斜視,昂首挺胸,雙臂豎直垂在兩側,一動不動。崔和關禁閉的時候經常透過木屋的小窗口觀看校場上士兵們的操練,他見過很多士兵因爲聽從命令時遲緩或者行動錯誤而挨罰,連忙學着站了起來,同時拉了拉身邊坐着的幾個同伴。
趙家弟子們多數搞不清路子,有的在崔和拉扯下站了起來,有的還莫名其妙的看着周圍挺立的營州軍士兵,卻見值星軍官提着短棍大踏步趕了過來。在值星軍官惡狠狠的瞪視中,大部分趙家子弟都心中發慌,跟着起身,只趙原平還滿不在乎的坐着。那值星軍官上來操起短棍就往他後背上敲過來,趙原平大怒,就要上前廝打,卻被趙橫死活拽住,小聲道:“人在矮檐嚇,咱們別吃眼前虧。”
趙原平怒目圓睜,和那值星軍官瞪視了半晌,終於被趙橫拽了起來,也站在原地,只是心中不服,兀自喘着粗氣。…,
卻見門外大踏步走進來一排軍將,當先一人身材高大,直接上了木臺,身後軍將陸續跟了上去,分列兩旁。崔和一看,正是李誠中。
值星軍官一聲“敬禮”,臺下軍兵握拳橫胸,李誠中等臺上軍官也同時回禮。
只聽值星軍官又道:“坐下!”臺下軍兵又同時整齊落座,雙手置於雙膝之上,一動不動。
趙家子弟都是幽州城中的紈絝,他們本身的官階都是趙大將軍向節度府討要而來,哪見過這種嚴肅的場面,頓時被唬住,小心翼翼的有樣學樣。只趙原平挺立當場,紋絲不動。趙橫拽了拽他衣角,趙原平一巴掌將趙橫伸過來的手臂打開,高聲道:“姓李的,究竟要拿爺們怎樣,說句話,爺們皺一皺眉頭不算好漢!”
李誠中在臺上冷冷看着趙原平,轉過頭來向旁邊的姜苗道:“擅自咆哮軍堂,怎麼治罪?”
姜苗一揮手:“按照《營州軍士兵通行條令》,擅自咆哮軍堂,軍棍三記,不尊上官,軍棍三記、罰餉一月!合計並罰,軍棍六記、罰餉一月!當場執行!”
值星軍官在堂下得了命令,從門外召進來幾名士兵,當場摁住趙原平,將他從座中拖了出來。趙原平自負勇力想要掙扎,卻不想這幾名士兵幹熟了綁人的勾當,大手叉住他的脖頸,胳膊擰住他的手腕和臂肘,膝蓋頂住他的小腹和腿彎,趙平原頓時跪了下去,被繩索一捆,拖出門外直接上棍。
趙原平倒也硬氣,只是在門外高呼“不服”,偶爾傳來挨棍的悶哼聲。軍棍打完,值星軍官又讓人押着趙原平回來,將他強行摁在條凳上,趙原平屁股一沾到條凳,立刻疼得齜牙咧嘴,卻沒工夫再嚷嚷了。
這一下趙家子弟們都心中發涼,更是規矩了許多。
只見坐在第一排第一個位置的士兵起身,向臺上敬禮後大聲稟報:“白狼山軍校第一期隊官劉金厚向校長報告,六十一名學員全體到齊,請校長訓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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