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後行營的行轅就設立在薊州刺史府內,行營軍議自然也就在刺史府大堂之上。大堂還是昨夜那個大堂,只不過今天卻不是昨夜暢飲歡敘的場面,十多員軍將齊聚一堂,門外站着橫刀持槍的護軍,顯得莊嚴而肅然。
正堂屏風前擺着三張條案,正中端坐行營總管趙敬,兩側分別是行營副總管高行珪和行營都虞候李誠中。堂下是各處關隘的鎮將軍使,俱都凝視着端坐案後的三位行營大將,認真聆聽訓示。
李誠中心情十分之好,好得不能再好了。自己面前有條案,堂下軍將則只有一個繡墩,自己條案上有茶水,堂下軍將們什麼都沒有,只能將雙手置於膝上。這就是差別,李誠中暗自得意。
趙敬不急不慢的給衆將訓話,老趙家最重讀書,趙敬底蘊深厚,書卷氣很濃,說起話來彎來繞去,不時旁徵博引,說得諸將頭暈不已。諸將偏偏還要湊趣,聚精會神的聽着,在適當的時候較好喝彩。大多數人都仔細盯着雄武軍使趙懷明和靜塞軍使趙讓,這兩位都是趙家嫡系子弟,飽讀詩書,也就他們能夠聽得懂,知道什麼時候該喝彩、什麼時候該叫好。等他們較好喝彩的時候,大夥兒跟着就行。
趙敬回顧了一年來契丹人對邊關各處的騷擾和劫掠,對各處關隘軍將的戰績進行了口頭嘉獎,鼓勵衆人再接再厲,爲大帥南征掃除後顧之憂。接着,他話鋒轉到河北行營,嚴厲指出了宣武軍的進犯的不良居心,對與宣武軍聯合北犯的魏博軍加以抨擊,直斥其“狼子野心”,同時預測了大帥劉仁恭得勝而歸的必然結果。
一番鋪墊之後,趙敬以沉重的語氣分析了當前盧龍軍的局勢,對南北兩個戰場同時開戰的弊端和不利一一進行了詳述和說明,最後得出結論:南北同時開戰極爲不利,如果不對此加以改變,盧龍軍甚至可能出現敗亡的危險局面。因此,趙敬提出與契丹人議和,他認爲,山後行營與契丹人達成議和是符合當前形勢的,是盧龍軍能夠在當前嚴酷條件下延續下去的最終走向,是盧龍軍積蓄後力以待將來的必然結果。
頓了頓,趙敬講到他忍辱負重,揹着罵名親自與契丹來使反覆爭鋒的精彩過程,在他的不懈努力下,終於達成了議和的初步協議,在他看來,這些議和條款是適度的,是可行的,在這裡,他將議和條款拋出,徵詢諸將的意見。
與契丹人達成的初步協議中,最重要的款項是三條:一爲息兵、二爲開市、三爲徙奚。
息兵就是指雙方不再刀兵相向,契丹人由關牆後退二十里,今後不進關牆之內,盧龍軍不得踏出關牆挑釁。
開市就是雙方開設互市,互市設於薊州雄武軍,交換各自需要的物資。盧龍軍方面主要提供糧食、瓷器、布帛、食鹽等,契丹人提供牛羊、皮毛、山貨等物。趙敬強調,他爲此專門與契丹來使做過激烈辯駁和交鋒,以大義微言最終駁斥得契丹來使啞口無言,沒有讓對方鐵器輸出這一項得逞。諸將同聲喝彩,趙敬頜首謙遜。
徙奚就是讓奚人退出饒樂水,從大牙口徹底退至大王鎮,大王鎮屬於趙家控制的勢力範圍,趙敬擬在大王鎮的洵河流域劃出五十里草場,供西契丹人和奚人生存。趙敬指出,之所以加入這一條款,是爲了避免兩族之間再起糾紛,擾亂既定的議和策略。…,
作爲山後行營邀請來參加軍議的呼裡和撒蘭納此時就坐在大堂之內,當趙敬談到這一條款的時候,李誠中看向了撒蘭納,卻見撒蘭納臉上滿是失望和落寞,再看一旁的呼裡,眼睛直瞪趙敬,眼神中全是怒火。
趙敬微微一笑,專門向呼裡和撒蘭納解釋道:“爾等兩族內遷,也是某的一片好意,王子和公主千萬莫要誤解。以爾等兩族數萬丁口,想要在關外獨立支撐下去,恐有滅族之禍。趙某特意挑選了一塊水草豐美之地供爾等休憩,便算是個補償吧。五十里草場雖然少了些,但趙某可調集農戶教導爾等耕作之術,也可稍補缺憾。若是爾等願意,趙某還可向節度府請命,封賜逐不魯大王和掃剌大王以朝廷官爵。”
條款一宣佈,李誠中原來大好的心情就變得糟糕之極。
息兵一條等於自己限制了盧龍軍主動出擊的可能性,將邊牆外的大片土地送給了契丹人。雖說原本這些地方就在契丹人的兵鋒控制之下,但通過條款來確定之後,便真正在名義上屬於了契丹。以趙敬爲首的盧龍軍各將意識不到這一點,他卻十分清楚。
互市一條雖說沒有加入鐵器的輸出,但以李誠中所瞭解的情況來看,契丹人的鐵器冶煉水平已經直追關內,趙敬以爲自己控制了對方的命脈,其實在人家看來這根本不算什麼。而且契丹人的輸出貨物中也沒有戰馬一項,這纔是盧龍軍真正最需要的東西。
徙奚一條更爲不堪,直接將西契丹人和奚人賣給了對方。作爲盧龍軍這幾年來最爲天然的盟友,西契丹人和奚人在與契丹人的交戰中扮演了極爲重要的牽制角色,他們的存在,是盧龍軍能夠穩住邊關的重要力量,讓他們遷入關內,等於掃清了對手腹地內的所有障礙,契丹人今後若是再度興兵來犯,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趙敬之所以一力推行議和之策,是有着老趙家的小算盤的。作爲山後行營總管的趙敬,其主要職責就是穩守盧龍軍身後的邊關防線,只要能夠做到這一點,他就算立了大功,完成了自己的職責。隨着大量兵力的南下,邊關各軍都十分虛弱,趙敬自然要奉行“不戰而屈人之兵”的策略。
至於互市和徙奚兩條,當契丹人提出來的時候,趙敬可謂大喜。互市開設地點定在雄武軍,這裡是老趙家的地盤,由雄武軍使趙懷明直接控制,老趙家所得利益必然豐厚無比。而將西契丹人和奚人遷徙到大王鎮的洵河流域後,只要短短几年,老趙家便能將這兩族徹底控制在手中,趙家在盧龍軍中的地位也必將隨之高漲。
息兵和互市兩條並不損害諸將利益,很少有人具備李誠中來自後世、學習過大清各種賣國條款的眼光,所以大家都不覺得有什麼不好。至於徙奚之策,有眼光卓越的寥寥幾人看出了其中的弊端,但在能夠息兵罷武的偌大好處下,卻也顧不得了。
李誠中看向高行珪,高行珪和他對視一眼,不爲所動。李誠中了暗自嘆了口氣,目光轉向李承約,李承約知道他的心思,卻輕輕搖了搖頭。
李誠中無奈,只得自己站出來發話:“趙總管,各位將軍,我有幾個問題想問。契丹人說罷兵,咱們就連關城都不能出去,豈非等於將關外千里河山拱手送人?消極防守永遠都是最失敗的防守,咱們不能出關作戰,只知一味死守,怎麼守好關牆?互市的開始是否問過大帥?互市中對方沒有戰馬交易,咱們就得不到最需要的東西,這是否公平?將奚人和西契丹人內遷是否徵詢過他們的意見?他們世代苦守的家園就這麼被送出去,能否甘心?奚人和西契丹人是咱們的好朋友,也是抵禦契丹人劫掠的重要力量,他們內遷之後,將來契丹人再攻打關牆之時,便沒有了後顧之憂,諸位是否考慮過這個問題?”…,
李誠中話音剛落,靜塞軍使趙讓便在堂下冷笑,這種冷笑讓李誠中很不爽。只聽趙讓道:“李將軍此言差矣。”以李將軍稱呼李誠中而非李虞候,說明趙讓根本沒把李誠中這個行營都虞候的官職放在眼裡,只聽他大聲道:“關城之外早就被契丹人佔據了,怎麼能說拱手送人呢?李將軍想主動出擊,可不知在座的諸位將軍能否苟同?對了,某聽說李將軍在白狼山大敗契丹人,卻不知將軍帳下還有多少可戰的士卒?”話語中暗藏譏諷,聽得李誠中皺眉,卻不知自己什麼時候得罪過對方。
互市設於雄武軍城,雄武軍使趙懷明也站起來駁斥:“互市當然是公平的,契丹人雖然不賣馬,但咱們也同樣不賣鐵!至於西契丹人和奚人兩族內遷,今天將呼裡王子和撒蘭納公主請過來,不就是徵詢他們的意見麼?”
呼裡當即起身,怒道:“趙總管,我們西契丹人不同意!”
趙敬本來一直在微笑,聽到呼裡這一嗓子後立刻繃起了臉,鼻孔裡哼了一聲,緩緩道:“不同意便作罷。契丹來使也說了,就算這一條不能達成,照樣與我盧龍軍議和。只不過既然議和了,一應糧餉輜重便不能隨意出關,逐不魯大王和掃剌大王到時候莫再來找某就是。”
西契丹人和奚人之所以現在還能在關外苦苦支撐,與盧龍軍在身後的大量物資支持是分不開的,趙敬一旦斷絕對兩族的物資支持,兩族的處境必將更加艱難。這等於抓住了兩族的命門,呼裡當即就氣得說不出話來。
卻見撒蘭納緩緩站起,道:“關外是我們奚人的家園,草場是我們放牧的根基。我們奚人不怕和敵人作戰,哪怕戰至最後一人,我們也不會屈服。多謝趙總管和諸位將軍多年來對我們的援手,撒蘭納就此告辭。”說罷,頭也不回,與呼裡並肩離開了刺史府。
趙敬死死盯着離開的兩人,沉了沉氣,轉而又微笑起來,向大堂上衆將道:“也罷,不識時務者,咱們也管不了太多。諸位還有什麼話要說麼?”
李誠中強壓心頭的那份沉重,問:“趙總管,議和之事大帥可知?”
趙敬點頭:“這是自然,沒有大帥同意,某怎敢做主。”
李誠中無語,又問:“不知某的營州,契丹人怎麼說?”
趙敬一笑:“自成放心,營州之北以白狼水向北五十里爲界,東至醫巫閭山,趙某早已談好,怎會讓自成吃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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